第二冊 第二十二章 物有必至

回到漱玉齋,卻見穎嬪已經候在玉茗堂的西廂房中了。她就坐在南窗前,從前升平長公主梳頭的地方,望著窗外的大雪發呆。我忙行禮,笑道:“今天大雪,娘娘怎麽來了?”

穎嬪一笑,攜了我的手道:“許久沒來看姐姐了,來瞧瞧也不成麽?況且平日事多,也唯有下大雪,宮裏才安寧些。”

我命人關窗,再多拿一盆炭上來。穎嬪道:“雪景正好,何必關窗?況且太暖和了,容易犯糊塗。”

我笑道:“我是怕妹妹的心太冷,才要拿炭上來暖暖。”

穎嬪道:“自然,我的心冷,姐姐是最知道的。”

我笑道:“我洗耳恭聽。”

穎嬪道:“我被冊封的那一日,姐姐也在旁。”

我頷首:“那日冊封,妹妹當歡喜才是。”

穎嬪道:“我自是歡喜,可惜只歡喜了一日。第二天我便聽說陛下親自擬旨,封邢茜儀為昱嬪,擇吉日入宮。我便知道,在他心裏,我不過是皇後身邊的——”她頓了頓,強抑心中的不平,“一條狗而已。”

穎嬪向來清醒自知,且說話毫不留情,即使是在說自己,也不吝於用最苛刻無情的字眼。我習以為常,遂淡淡道:“妹妹何必這樣說自己。若說是一條狗,我不過也是慎嬪和弘陽郡王的狗。大家彼此無異。”

穎嬪道:“姐姐——”

我打斷她:“曾有人對我說過,世事如棋局,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做棋子的。若連棋子都做不好,何談執棋之手?越不甘心做棋子,就越要做一枚好棋子。”

穎嬪道:“是誰?竟然能教訓姐姐?”

我答道:“是啟姐姐。”

穎嬪一怔,隨即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她。她的父親被罷官,如今不過是個鄉野粗人,不談也罷。”

我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但她說的話有道理,又何妨聽取一二。妹妹並非全無恩寵,何必作此悲嘆?你看田女禦,她和你同住在章華宮,如今還剩幾分恩寵呢?”

穎嬪眼中的恨意幾已不加掩飾:“我只是不甘心。”

我嘆道:“你服侍皇後,我服侍從前的皇後。我們都無從選擇。”

穎嬪苦笑,良久方拭去眼角邊的一滴冷淚:“姐姐金玉良言,妹妹受教。”

夜裏雪停了,第二日午後又下了起來。我捧著茶倚在欄杆上,望著白皚皚的庭院發呆。手心裏是滾燙的一團,臉上卻被朔風滾得冰冷。芳馨走了出來,在我肩頭披上一件織錦鬥篷,柔聲道:“外面冷,雪光太刺眼,姑娘坐一會兒還是進屋吧。”

一片雪花飄來,立刻融在乳白色的茶香之中。我一拂衣袖上的薄雪,“這天變得太快,我竟有些看不懂了。”

芳馨道:“姑娘從來不看天象占蔔的書,變天了,看不懂也是常事。”

我一怔,笑道:“姑姑說話越發有趣了。”飲一口茶,又問,“昱嬪有孕,咱們的賀禮送過去了麽?”

芳馨道:“奴婢今晨便送過去了。”

“都送了什麽?”

“從前紅芯在的時候,繡了幾幅新鮮別致的緞子被面,奴婢命人添了新棉花紉了被子,送了四幅過去。再者,姑娘從前所畫的美人攜子圖和送子觀音圖,奴婢各挑了一幅送了過去。昱嬪娘娘很喜歡。”

我頷首道:“昱嬪出身高貴,要什麽沒有?唯有自己繡的畫的,還可算作心意。”念及紅芯,不禁憮然,“紅芯這一走,也有五個月了。我真後悔,我該將她留在宮中才是。”

芳馨道:“她一再出賣姑娘,姑娘只是將她趕回家去,已是非常仁慈。姑娘從前說,‘物有必至,事有固然’[52]。她自己選的路,怨不得別人。”

忽見漫天大雪中,一柄淡紅色的紙傘如紅蓮初綻,冉冉而來。我好奇道:“這麽大雪,誰還會來漱玉齋?”只見紙傘一掀,露出一張嬌俏的圓臉。她在樓下向我揮手道:“姑娘……”

芳馨笑道:“是紫菡。這會兒來,定是有好事。”

只聽一陣歡快的腳步聲響,檐上松散的積雪簌簌而落,粘在紫菡淡紫色的風帽上,被她一口氣呵得化了。我笑道:“慢些,這樓都要被你震塌了。”

紫菡滿面驚喜,一頭撲在芳馨的懷中,嬌聲道:“姑姑……”

芳馨笑道:“什麽事這樣高興?”說著命人上茶。

紫菡站直了身子,向我行了一禮,微笑道:“陛下封奴婢為姝,還賜了封號呢。”

我大喜,站起身拉著她的手道:“果真麽?”說罷壓低聲音道,“你……可是有了?”

紫菡頓時紅了臉道:“哪裏就有了……是陛下開恩,肯賜奴婢一個名分罷了。”

芳馨笑道:“姑娘這話可問得多余了。若紫菡真是有了,還能這般土匪似的,把樓踏得山響?”

紫菡作勢拍了一下芳馨:“姑姑成日家就會笑話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