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十五章 若有物存

第二天午後我再去益園時,果然見到小池邊的竹架子上,蓬蓬勃勃開滿了紫藤花。深深淺淺的紫色,清艷靡麗,如亙古猶存的紫晶碎玉,從沒有從這方小小的天地中消失過。我緩步走到花廊下,只覺對面守坤宮高墻的朱紅色透著灰敗頹唐,即使身處午間熱烈的陽光中,亦不能生出半點鮮活的氣息。

忽聽一個女子的嬌音遠遠傳來:“陛下,快來。”

皇帝輕笑道:“你慢點……”

我轉頭對紫菡道:“咱們回去吧。”

紫菡道:“聽聲音是陛下來了,姑娘倒不請安?姑娘不想見見那位張女禦麽?”

我搖頭道:“聖上有新寵作陪,咱們別不知趣。那張女禦,還怕日後見不到麽?”紫菡無奈,只得扶我回永和宮。

隨著春風攜第一絲暖意拂過益園,張女禦就像一朵最新鮮最嬌嫩的杜鵑花臨風盛開,襯得守坤宮中成百上千的名貴牡丹都失了艷色與風致。皇後便這樣失寵了。

這一日慎嬪提起此事,唏噓道:“從前陸氏為妃時,不言不語的頗為老實,我實在想不到她不但有氣量、有膽量,還頗具治國才能。原以為她登了後位便能天下太平了,誰知她也是個沒福的。”

我正作畫,聞言擱筆道:“母儀天下,談何容易。”

慎嬪道:“都是君恩無常罷了。”說著微微一笑,“不過,益園又種上了紫藤,我很喜歡。”

進了三月,天氣漸漸暖了。這一日,我去漱玉齋看望升平長公主,卻見她隨意蓋著一襲草綠色團花錦被,歪在南窗下的貴妃榻上看書。潔白的衣裙曳在榻下,如冰雪覆地。指尖凝住春色,透過薄薄的書頁,瑩潤有光。

我行了禮,笑道:“殿下的精神越發好了。”

升平放下書笑道:“躺了好幾個月了,骨頭都硬了。待天氣再暖些,孤還要去益園轉轉。聽說益園如今很美。朱大人請坐。”

我道了謝坐下,微笑道:“只要殿下的身子好起來,有多少美景看不得?況且殿下喜事近了,出了宮,自可遍賞天下勝景。”

升平玉頰染暈,假意翻書道:“你也聽說了?”

我笑道:“今天陛下召理國公父子入宮商議婚事,闔宮上下誰人不知?臣女先恭喜殿下。”

升平嘆道:“孤如今這副殘軀,這副形貌,嫁給誰都是累贅。若不是皇兄執意如此,孤是不願意再嫁的。也不知道他……和他的夫人會如何看孤。孤聽說,他的夫人已自請為妾侍了,又聽說她已有身孕,孤不忍……”

我微微一笑:“殿下功成歸國,下嫁理國公世子,此是家國盛事。殿下只管放寬心便是。”

升平笑容迷離:“你的口氣倒比孤更像個公主。”

我抿嘴一笑:“其實臣女明白殿下的顧慮……並不在此。殿下於國有功,又是經歷過生死的人,怎會拘泥於妻妾之間的雞蟲之爭。臣女不過白說一句罷了,殿下恕罪。”

升平伸出戴著素帛絲套的左手,撫著被燒壞的半張臉嘆道:“孤如今形貌可憎,實在不願意他看見。”

我忙道:“理國公世子對殿下一片情深,必不會在意殿下的容貌。”

升平微微苦笑:“縱然他什麽都不在意,可是以孤這副殘軀,嫁過去又能做什麽?”

我笑道:“夫婦貴在相知相伴。”

升平道:“倒不如就在這宮裏一輩子也就罷了。”

我笑道:“在哪裏不是一輩子?下嫁理國公世子,是明智、勇敢、全新的一生。”

升平眸光一閃:“朱大人並沒有嫁過人,明白得卻多。”

我笑道:“殿下又何嘗不明白,皆因情深,所以忐忑。”

升平支起身子,將書拋在我的懷中:“你的眼睛太毒,小心因此得禍!”

我撫平書頁,起身扶升平長公主坐起來,又為她殿上靠枕,掖好錦被,方謙和道:“臣女不過是個糊塗人,承蒙殿下不棄,有幸攀談幾句。”

升平道:“你若是個糊塗人,這宮裏還有明白人麽?”

我微笑道:“殿下過譽。”

升平道:“過幾天就是三月初六,是你十六歲的生辰。孤聽人說,孤走的那幾年,你常到漱玉齋來看玫瑰花。你既然喜歡那些花,孤便稟明母後和皇兄,待孤嫁了,將漱玉齋賜給你居住。權當作是孤送給你的賀禮。”

我下拜道:“恭喜殿下。”

升平笑道:“你高興糊塗了。恭喜孤做什麽?”

我笑道:“殿下連漱玉齋都舍得賜給臣女居住,可見是下定決心要在理國公府一輩子了。故此臣女先恭祝殿下與理國公世子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升平一怔,頓時紅了臉,舉袖掩面道:“你小小的年紀,嘴裏越發說不出好話來了!”

轉眼便到了三月初六,是我十六周歲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