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六章 礱之砥礪

我在玉華殿連讀了三天奏疏。每篇文章都寫得枯燥冗煩,像一闋嘶啞綿長、永遠也找不到重音的曲子。從玉華殿出來,天色青灰欲雪,綠萼為我披上鬥篷:“今天總算可以回玉梨苑用晚膳了。”

我笑道:“晚膳在哪裏用不是一樣?難道皇後賜膳還能不好麽?”

綠萼笑道:“姑娘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白茫茫的雪光刺得我眼睛一痛,我恍惚道:“什麽日子?”

綠萼道:“姑娘,今日是除夕。您不記得了?”

我一怔:“除夕?方才在玉華殿,為何皇後沒有提起?”

綠萼嘆道:“皇後娘娘又傷心又忙碌,想來也是忘記了。”

自三位公主意外溺水、皇太子暴斃到現在,也有半個多月,的確是該過新年了。可是景園中一片冷清肅殺,並無一絲歡樂喜慶的氣氛。我嘆道:“皇後是不會忘記日子的。今夜內阜院有安排宮宴和戲酒麽?”

綠萼不悅道:“太後和皇後一個病了一個又忙著,這會兒連年賞都還沒分下來,哪裏有什麽宮宴?即有,這宮裏通共也沒幾個人,一桌子都坐不上。怨不得娘娘都不和姑娘提起。”

我瞟她一眼:“你若錢不夠使,我這裏有。”

綠萼道:“奴婢整日在宮裏坐著,哪裏有使錢的地方?只不過這大過年的也太過冷清。奴婢想,姑娘若不隨皇後用膳,便回玉梨苑和奴婢們一道守歲,自自在在的豈不比在皇後面前好?芳馨姑姑和紫菡早就把雀兒牌都預備下了。”

見她這樣喜形於色,我本想提醒她一句。然而想到她日日陪我來玉華殿,也甚是辛苦,況且今天又是除夕,想想也就作罷。綠萼自覺歡喜過了頭,側頭悄悄查看我的神色,半晌不聞我訓斥,方松了一口氣。

我環顧一周,不禁嘆道:“也不知太祖還在的時候,景園裏是如何過年的。”

綠萼道:“奴婢知道,從前在遇喬宮學規矩的時候,總是聽姑姑們說起。太祖還未登基的那十年和剛登基的兩三年,幾乎年年都是在景園裏過年的。”說罷掰著指頭,興致勃勃地說起當年景園到了年關時是如何布置園林、燒制新瓷、裁制新衣、整造器物、烹調食物,不知不覺便回到玉梨苑。

芳馨笑著迎了出來:“老遠便聽見綠萼姑娘的聲音了,像守坤宮裏的那些藍鸚哥似的。姑娘辛苦了一天,也不讓靜一會兒。”

我笑道:“那些官樣文章看了就頭痛,綠萼在旁說說笑笑的,倒好多了。”

芳馨道:“皇後那裏奏章這樣多,也不知道姑娘還要讀到幾時?”

我脫了鬥篷,往榻上一歪,接過紫菡遞過來的熱巾,搭在臉上,甕聲甕氣道:“今天讀得多,照這樣下去,再過兩天,玉華殿書案上的奏疏就可以讀完了。”

芳馨奇道:“昨天還說讀不完,今天怎麽這樣快?”

我坐起身來嘆道:“皇後前兩天還能耐著性子聽完,今天只叫我自己看了,揀要緊的稟告。”

芳馨先是笑了笑,忽而遲疑:“這是娘娘相信姑娘。”

我看她一眼:“姑姑也覺出不好了?”

芳馨道:“若說讀奏章麽,只是讀而已,其實沒有什麽。可是看了再說,便又不同了。如今這樣的情勢,姑娘又曾經服侍過弘陽郡王殿下,還是避嫌的好。也不知娘娘的病幾時能好。”

我嘆道:“娘娘的病,只是心氣怠惰,懶得看人啰唆罷了。”

芳馨沒聽清楚,追問道:“姑娘才剛說什麽?”

白瓷茶盞中的一枚細小碧綠的葉子似被一縷心念所系,逡巡著慢慢沉底。“我是說,姑姑所言甚是。”

芳馨道:“明天是正月初一,想來姑娘能歇兩日。若新年裏皇後再不尋姑娘讀奏疏,那便無事了。”

我嘆道:“皇後總會痊愈的,也不必太過擔憂。”

芳馨賠笑道:“今天是除夕,難得沒有宮宴,咱們關起門來樂一宿。奴婢們陪著姑娘打雀兒牌守歲。”

我笑道:“雀兒牌就不必了,太響。聽說姑姑預備了一桌好菜,不知幾時開宴?”

芳馨笑道:“都預備好了,姑娘說幾時開宴,便幾時開宴。”

我站起身來,搓搓手笑道:“現在就開宴好了,拼一個大桌子去。”

過了新年,皇後再不尋我讀奏章了。聽說封司政被免官在家,封公子下獄待審。封若水被關在霽清軒,於前朝的事一無所知。我原本以為皇後會提拔蘇司納暫代司政之職,她卻提拔了李司農。啟春的父親賦閑在家,要回原籍居住一段時日。可惜我困坐景園,不能去送她。又聽說皇帝在除夕之夜終於開始了總攻。

到了初七,我忽然想起一事來,於是問芳馨道:“前陣子於大人去霽清軒之前,曾寫了一幅字送給我留念的,我叫小錢送去宮裏的如意館裱了,如今可好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