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三十五章 在淵在渚

明知文瀾閣的管事韓復有謀殺嘉秬的嫌疑,卻不鞫問,而是花費數載光陰,尋求一個縹緲無蹤又拿捏不住的源頭。帝後的耐心令人欽佩,亦令人恐懼。

她既不肯避嫌,我又何必推托?遂拜下,鄭重道:“徐女史信賴臣女,臣女卻辜負了她,致使她枉送性命,這些年來心中甚是不安。臣女雖然無能,但必戮力竭智查清徐女史的死因,以慰芳魂在天之靈。”

幽香脈脈,皇後輕移蓮步,緩緩走下書案,親手將我扶了起來:“很好。這件事已查了這些年,本宮也不急,你盡管慢慢去查。本宮這就命人將所有的卷宗都搬到永和宮去。”

我一怔:“永和宮?”

皇後笑道:“瞧本宮的記性,竟也平常了。前幾日皇太子和錦素已遷去桂宮了,永和宮便空了下來。既然你不必再服侍弘陽郡王讀書,又喜歡永和宮中的銀杏,這幾日便動身搬去從前錦素住的悠然殿吧。現今為青陽公主和弘陽郡王選取侍讀女官仍是頭等要緊的事情,其他事情,慢些來不打緊,最要緊是穩妥。本宮要聽的是實實在在的真相。”

我躬身道:“臣女領命。”

皇後側耳聽了聽雨聲,慢慢踱到窗前:“這雨還不停,看來要耽誤皇子們放學了。自從本宮日日來禦書房,最愛的便是雨中孩童的頌書聲。從前本宮不明白陛下為何要將皇子公主們留在定乾宮的大書房裏念書,如今想來,恐怕是禦書房中權謀刑罰之事太多,處置多了,人的心腸也硬了。唯有這孩童的頌書聲能開解片刻。”說罷回眸凝視,誠懇道:“本宮命你處置這件事,是看重你的聰慧與穩重,絕不是要存心為難你。只要你處事公正,待水落石出的那一日,本宮自然重重有賞。日後你要見什麽人,問什麽話,都隨你,本宮絕對相信你。”

我低眉垂首,再次跪伏於地:“臣女謝皇後娘娘垂愛。”

皇後道:“退下吧。本宮等你的好消息。”

回到靈修殿,我再也支撐不住,只是癱坐在榻上。捧著父親的畫像,雙手顫抖不已。畫中的父親神情和藹可親,青色布衫與青色布靴是我自小深悉的。瘦削蒼白的臉龐,瑩潤有神的雙目,甚而口角噙著的一絲微笑,那樣貌,那神態,便好似父親從畫中走了出來,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一樣。作畫的人當真技藝高超。

原來是父親?!竟然是父親?!

芳馨侍立在旁,不敢作聲,直到我手中的畫像掉落在地,她方才屈身撿起來,小心翼翼道:“恕奴婢多口,奴婢看姑娘在禦書房的時候就不大好了。這……究竟是何人?”

我霍地睜開雙目,牢牢盯著芳馨。芳馨目光一跳,捧著畫退了一步,低頭道:“姑娘為何這樣看著奴婢?”

皇後分明是已經疑心熙平長公主了,而眾所周知,我曾是長公主府的家奴。皇後命我查明嘉秬早逝的真相,雖明說信任我,但我不敢相信。長公主對我們一家有恩,我必得想法子背著皇後將此事告訴長公主。然而我身邊自芳馨以下,除了紅芯,全部都出自內阜院,在這件事上,只怕我誰也信不得。然而憑我和紅芯,真能將消息傳出宮去麽?就怕連紅芯也被皇後派人盯住了。而日夜窺探我行蹤的人,最有可能在這些奴婢之中,連芳馨也不能例外。想到這裏,我便不寒而栗。

呆了半晌,我方站起身來,從芳馨的手上接過畫卷:“這是我父親。”

芳馨大吃一驚:“皇後竟然要姑娘查問自己的父親?!”

我淡淡一笑:“皇後只是剛好查到這裏罷了。況且我父親若是無罪,查一查又何妨?我不怕。”

芳馨緩緩道:“姑娘說不怕,卻一直在發抖。”

一語說中我的心事,我背轉過身去不忍看她:“若姑姑是我,會怎樣做?”

芳馨道:“奴婢隨姑娘在禦書房中,已然聽皇後娘娘說了事情的始末。奴婢願為姑娘分憂,要做什麽,怎樣做,全憑姑娘吩咐。”

我重新打量著父親的畫像,輕輕道:“我自小善畫,卻從未給父親繪過一幅像。這幅像當真是酷似,最難得的是這意態,可謂栩栩如生。這畫師若不是與我父親相識日久,便是眼力和筆力驚人,我自愧不如。還想著來年回家為父母繪像,如今只把這幅畫拿回去便成了。”

芳馨在我身後道:“這必是宮中積年的老畫師畫的。”

我一哂,將畫拋在榻上:“聖上與皇後想來疑心熙平長公主有些時候了。虧得大海撈針一般,竟也查到了蛛絲馬跡。我在皇後和長公主之間……”

芳馨不慌不忙道:“姑娘的煩惱,奴婢知道。奴婢有句話要勸姑娘,不知姑娘可願意聽麽?”

我微微一笑:“姑姑肯賜教,我求之不得。”

芳馨欠身道:“不敢當。奴婢知道,熙平長公主於姑娘有舊恩,但皇後娘娘對姑娘也甚是賞識。姑娘故此為難。只是中間還夾著一事,不知姑娘想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