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二十六章 燕燕於飛

這一覺睡到晚膳時分,誰知病勢轉重,身子又開始發冷,只得喝了藥,蒙著被子發汗。晚間只迷迷糊糊聽見慎媛送了高曜回來,在外間輕聲詢問我的病情。又聞得高曜嬌脆的聲音嘰嘰喳喳說了好些才靜了下來。如此一夜,睡得甚沉,清晨醒來又渴又熱,嗓子啞了大半,精神卻好了許多。

正用早膳,高曜高高興興地進來看我。只見他穿了一身赤色錦襖,漆黑油亮的風毛撲在他又圓又紅的小臉上,一團喜氣。我笑著拉起他的手道:“殿下昨夜幾時回來的?”

高曜道:“孤是亥時回來的,一回來就見玉機姐姐睡著。後來還是母親說故事給孤聽的。”

我笑道:“不知慎媛娘娘說了什麽故事給殿下聽?”

高曜笑道:“母親昨夜說了《碩人》[63]的故事給孤聽。”

我心中一黯:“這故事好聽麽?”

高曜扁起嘴道:“詩是很好聽,可是故事甚是無趣。玉機姐姐,什麽是無寵而終?”

我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便是說一個人,沒有帝王的寵愛,孤獨失意,一直到死。”

高曜嚇了一跳,小臉上全是困惑和憐憫:“母親說的那個莊姜娘娘便是無寵而終。”

我問道:“娘娘還說了什麽?”

高曜搖頭道:“母親沒說什麽,只是說那個莊姜娘娘很可憐。”

我松了一口氣,微笑道:“無寵而終,是有些可憐,但遠不是最可憐。”

高曜好奇道:“那什麽才是最可憐的?”

我凝思片刻,說道:“宮中之人,一生榮辱,系於聖寵。無寵,是清苦了些,但並不會使一個真正高潔自在的人失卻內心的安寧。最可憐的人,是將自己也當作玩物,從此自怨自艾,再不能好好做人。”

高曜似懂非懂:“真的麽?”

我鄭重道:“真的。下一次娘娘再說這樣的故事,殿下便這樣回答娘娘,娘娘定會十分欣慰的。”

高曜喃喃道:“最可憐的人,是將自己也當作玩物,從此自怨自艾,再也不能好好做人……是麽?”

我點點頭。高曜笑道:“那孤今日見了母親,便這樣對她說。”

高曜走後,我飲了藥,便蜷在榻上看書。才看了幾頁,便覺頭昏眼澀,遂放下書道:“不知殿下這會兒在看什麽戲。我這樣最愛看戲的人,偏偏病了,真不甘心。”

芳馨正坐在一旁低頭縫著一件冬衣,聞言擡頭一笑:“姑娘確實病得不是時候,如今嗓子倒了,連給二殿下說故事也不能了。”

我伏在枕上。細密的絲線爽滑清涼,我撫著枕上的月下橫梅,自嘲道:“若每日裏不給殿下說個故事,我當真是放心不下。”

芳馨失笑:“難道只有姑娘說的故事才是好的?娘娘說的就不好了?”

我輕哼一聲:“是好故事,只是這樣頹唐失意的好故事,不當說給殿下聽。”

芳馨笑道:“奴婢時常聽姑娘說些王侯將相耍心眼子的故事給殿下聽,難道這些就不頹唐失意,就不無趣了?”

我爭辯道:“我說的這些,都是君子權鬥,智謀紛爭,考校一個人腦筋的,全無一絲頹唐失意。想想二殿下是皇子,將來爭權奪利鬥氣耍心眼子一樣也少不了,早些聽聽古人舊事,也少吃些虧。姑姑也聽了不少,難道連這也不明白?”

芳馨笑道:“奴婢明白。只是瞧姑娘沒精神,故意使姑娘多說兩句話罷了。”

我又躺下合目養神,一面問道:“昨天我睡了一天,宮裏可有什麽事麽?”

芳馨將繡花針在頭上擦了兩下,笑道:“自太後以下,各宮的娘娘公主都遣人來探病了,見姑娘睡著,只讓奴婢轉情。都賞了些東西,多是補品和吃食,奴婢早已收好,姑娘放心。”

隱約有絲竹弦歌傳來,我將東窗支開一條縫,伏在窗口凝神傾聽。芳馨見了忙丟下衣裳,關了窗道:“姑娘的病還沒有好,怎能吹風?”待聽到樂聲,便抿嘴笑道,“姑娘不若想些愛吃的,吩咐奴婢去做。”

我只得回身坐好:“只怕今天也不能教丫頭們念書了。”

芳馨笑道:“姑娘教的功課越來越難,跟著姑娘念書的丫頭也越來越少了。如今就剩了紅芯和綠萼,還有啟祥殿的蕓兒。前兩日綠萼還向奴婢抱怨,近日姑娘教她念的那些子曰詩雲的,她是越來越不耐煩,恐怕姑娘不高興,方才強撐著。”

我笑道:“又何必撐著。學問之道,本就是一條窄路,走得越遠,就越陡峭。就好比人人都在修煉,成仙得道的,少之又少。她們願意學,我便盡力教授。若不願意,那也無妨。”

芳馨道:“姑娘既這樣想,奴婢就放心了。先前還擔心姑娘心裏不自在。”

我心中一動:“先前長公主來靈修殿,說到我教丫頭們讀書的事情。可是我記得,我從未向長公主提過此事,長公主也從未問過。便是寫家書,也不過是請安問好,甚少說起宮中的瑣事。長公主究竟是從何處得知我教你們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