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七章 此朱為卞

長寧宮在粲英宮之北,匾額上以隸書寫著“長寧宮”三個大字。較之延襄宮,這三個字端方拘謹得有些稚拙,似是才習字不久的孩童所題。我見墨色尚新,不禁問道:“這三個字也是於姑娘寫的麽?”

芳馨笑道:“正是,是新年裏與延襄宮一道題的。”

此處筆勢無猶疑,運力無轉折,不比延襄宮的字,剛柔並濟,疏朗華麗。一樣的隸書,被她寫出甘苦兩味。我不禁心生敬畏:“下筆百變,錦素真是七竅玲瓏心。”

芳馨笑道:“那也未必。寫字的變化多了,為人的變化就少了。奴婢以為,於大人遠不如姑娘。”我本想追問一句,忽聞綠萼催我進宮。天際流雲乘風變化,一眨眼的工夫,已換了好幾種姿態。誰還記得它起風前的模樣?誰不期待它下一刻的風姿?誰又能似錦素這般,將舊時光貯留在筆鋒之中?既會變,又何必問?

長寧宮亦分為前後兩進,前面一進主殿為啟祥殿,兩側為書房和寢殿。西配殿名為靈修,東配殿名為瑞修。後面一進有後殿和東西廂房四間,規制同粲英宮一樣。靈修殿甚是闊朗,上首一張紫檀長案,案後是高及屋頂的書架,一只竹梯閑閑靠著,書架上只寥寥數冊。北面是兩進寢室,裏進較大,是我的寢室。外間有兩張小床,是宮人守夜服侍的場所。南廂為日常起居之所。

我一見書案書架,頓時喜出望外。只見秘色山水雕花大筆筒中豎著十來支長短不一的新筆,一方松枝眉紋端硯和幾支如意雲頭宮墨陳放在案角,桌面上鋪著上好的細白宣紙,仿佛急待我去揮墨填滿。

不一時,長寧宮的執事白帶領宮人進來問安。待一切打點妥當,我微感困倦。芳馨道:“姑娘用過午膳便過來了,這會兒小睡片刻也好。”

我旋身歪在榻上,吩咐沏一壺濃茶進來。芳馨笑道:“喝了茶越發睡不著了。”

我見周遭無人,遂問道:“姑姑可知道於大人的母親杜衡麽?”

芳馨一怔:“姑娘怎麽問起杜衡?”

我笑道:“在逆境中亦不忘教導女兒讀書,如此聰慧堅忍的母親,難道不值得我多問一句麽?”

芳馨慨嘆道:“聰慧堅忍,這倒沒錯。當初她在監舍中教女兒讀書,好些人笑話她,說她癡心妄想,一個罪臣之女,難道還想做娘娘不成?誰知兩三年間,於大人便得了周貴妃的賞識,連杜衡也調去藏珍閣,只做些灑掃的輕役。聽說她能寫會算,執事便讓她幫忙點算登錄,若非罪臣眷屬,如今也是一宮執事了。”

我愈加好奇:“那藏珍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芳馨道:“藏珍閣是宮裏收納各樣貴重陳設和珠玉寶器的地方。或有新造的,或有損壞的,或有不用的,或有歸還的,都在藏珍閣中。年深日久,那些十分古老的,多半熔掉或是賣掉。藏珍閣的執事有時也會掂量著有無,讓內阜院添加些新的來。算是個要緊的地方。”

我沉吟道:“藏珍閣人來人往,依姑姑看,太後宮裏的事會不會是……”

芳馨道:“藏珍閣人多口雜,杜衡聽上幾句,再猜上幾分,倒也不難。”見我不說話,又道,“姑娘既然問起杜衡,奴婢有些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我胡亂轉著左手上的桂枝銀戒指,一顆心亦被調撥得沒有方向:“姑姑請說。”

芳馨正色道:“史姑娘和徐姑娘是服侍公主的,自然不在話下。於大人與姑娘是服侍皇子的,聖上偏愛皇長子,但姑娘服侍的二皇子才是皇後所生,這將來……”

指尖驟然一停:“我明白你的顧慮。”

芳馨笑道:“姑娘的聰慧自不必言。但只一樣,於大人雖和姑娘交好,那杜衡恐非庸常之輩,姑娘還請留心。”

念及適才與錦素相對無言的尷尬,恐怕杜衡早已向她言明利害。我微一冷笑:“難道今日還沒領教麽?昨日封姑娘忽然來送東西,恐怕也是為禦駕親征之事。”

芳馨不解:“封姑娘雖然來巴結姑娘,但與禦駕親征有何相幹?”

我合目道:“太祖親征,不幸棄萬民而去,梓宮尚未回朝,庶人高思諫與高思謹便迫不及待地謀反。這件事姑姑還記得麽?”

芳馨的面色忽而發白:“奴婢記得。當年聖上還是太子,若非太子——”她停了一停,恍然道,“是太子!禦駕親征,該立太子監國才是!”

我嘆道:“錦素與我交好,我原本以為我們出身相近,可在宮中作伴,如今看來,也不得不小心了。”

芳馨不免憂心:“於大人有她母親輔佐,她們母女同心……”

我笑道:“我也有姑姑提點。”

芳馨紅了臉道:“奴婢沒有讀過書,比不得杜衡那樣有見識,恐怕毫無用處。”

芳馨收集各宮動向,能一語言中要害,更從十年前驍王謀反之事推敲出現今宮中局勢,認真想深一層,她並不比杜衡的見識差。只不知她為何年過三十才得個出身,還是來服侍我這樣一個出身卑賤、毫無根基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