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他拋出生死的問題, 讓謝令鳶一怔,沒有很快地回答。她有片刻的迷茫, 似乎又想起了什麽。

“我記得你剛被送出宮時,一度很排斥你父皇交待的任務,可你如今……是怎麽想通的?”

酈清悟被她問得窒了一下。並不是很想回憶,只是唯獨不會對她保留。

出宮後他一直魂遊天外。像抱樸散人帶他做的那樣, 站在抱樸觀的山巔上,俯瞰大地時,總是會想到槿花朝開暮落, 蜉蝣朝生暮死。人們常嘆息它們生命的短暫。然當鯤鵬展翅, 低頭看人間時,人類豈不是也如槿花蜉蝣, 短暫一生?

可這些蜉蝣,還在為了爭奪渺小的土地,牟取微弱的勢力,而勾心鬥角。短暫的一生,連太陽都沒來得及好好仰頭看上一眼,就在苦累中結束。

而他明知如此,卻還是要入這蜉蝣中, 做蕓蕓眾生, 那時真是不甘心極了。

直到後來……他眼中浮閃一絲波瀾, 道,“以前曾和你說起,我在西關外和護衛失散時, 遇到一個會口技的賣藝之人。”

謝令鳶點頭:“記得,你差點惹了麻煩,還是他幫了你。”

“其實他犯了殺人搶劫、盜竊官銀幾條大罪。”他頓了頓,講得很慢:“被我發現,他求我寬限他三日,將他妻子安葬,之後就去官府自首。”

謝令鳶有些意外,沉默聽著。

“自首前,他給我講了個故事。”

風六年輕時,是跟著角戲團常走西域的。那時候並州還算繁華,通往西域的道路上,都是絡繹不絕的商隊,只要肯賣力,就能賺錢。

那時候漢人也不挨欺負。有一天,他們從馬匪手下,救了一群人,其中有個胡姬。那真是個很美的姑娘,感念他相救,就一直跟著他。

至今提起那條古道,還能想到駝鈴,想到風沙,想到她的笑聲,還有過客紛紛,邊民怡樂。

可後來,並州的局勢日益緊張,戰亂波及,西域不再通關。角戲團早都散了,邊境屢遭西涼、西魏人搶掠。他日子變得拮據,她卻不肯離棄,與他結為夫妻。又許多年後,她染了時疫,病得起不了床。臨終的人總是會懷念故土,她生出了幻覺,常問他,外面有胡琴聲,你聽見了嗎?

她是想家了。可邊境實在動蕩,他無力完成她的遺願。以至於她死後,他常做一個夢,夢見她在遊蕩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便發誓,如論如何也要將她的遺骨送回西域。他開始闖西關口,可邊境軍鎮貪汙成風,要收賄賂才肯通關。他也窮瘋了,遂萌生惡念,搶劫盜竊官銀,終於湊夠一道道關卡的錢,得以將她送回故鄉。

酈清悟還記得他的神色,他眼裏全是如年輕時一般無憂的光彩,說又夢見她了,乘著五彩祥雲的馬車,歡笑聲灑落人間,對他說,謝謝你呀,將我送回了家!

“可他被斬了後,我也一點沒覺得好受。”

那人曾說他年紀小什麽都不懂,酈清悟很不服氣。怎麽會不懂呢,誰沒有家破人亡過啊?他拖著對方,認真比慘,細數自己爹死、娘死、房子被燒……那人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來,末了凝視他,說,那你是好孩子,可不要像我一樣變壞了。

他微悵道:“那是我頭一次覺得,若社稷不振,則虧欠萬民。有些事,是不能退卻的。”

身為皇嗣血脈,國家動蕩如此,他連傷春悲秋的資格都沒有。

“……有些事,是不能退卻的。”謝令鳶低聲重復這句話,轉過頭望他。“我也是這樣想的。和你當時的心情,一樣。”

那無盡深邃的眼眸深處,星星點點起了明亮。

“就算未來不能陪伴她們,亦看不見她們的成就——我也要為她們將來的道路,鏟除一切荊棘。”

酈清悟怔了怔,夜風微拂,她的話則在風中漸低。他神色逐漸溫柔。不再想阻攔她了,因他有他的經歷,她也會有她的選擇。

而他要做的,就是陪她一道去面對,無論生死。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她的手要溫熱一些,似乎正沸騰的血在其下跳躍,讓他感受到了異乎尋常的執著與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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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長安,已經是暮春時令。桃花已謝,宮裏則換上了綃紗的薄裙。

北燕的使節團越過黃河,已經臨近潼關,議和之事日益緊迫。長生殿召對眾臣,問和談之政,謝令鳶道:“既然北燕讓我去,就我去吧。我是監國,他們的要求也沒什麽越格。”

“臣附議!”

“臣也附議!”

“臣十分附議……”

“臣舉雙腳附議!”

大臣們頭一次不分派系、不問黨爭,一致舉手叫好!

他們看向謝令鳶,眼睛裏閃出兩道詭異的光。

畢竟,能把德妃套路的,以前除了白昭容娘娘,好像也沒有其他人了。想一想德妃懟上北燕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戰神王爺,哇哦,太精彩,他們簡直迫不及待等看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