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謝令鳶認得那個酒盞, 馬球賽後, 口出狂言的北燕女子回家, 將頭蓋骨從叔父那裏偷了出來, 和其他禮物一起,送入了後宮。她被勾起了沉抑的回憶,問道:“婕妤可知, 禦駕親征是不能帶女子的。你要以什麽身份去?”

尹婕妤苦笑了一下,她比謝令鳶更明白,自己的請求是如何荒誕不經。

若是從前,她是連這樣的想法都不敢有——身為宮嬪, 哪怕皇帝不喜歡她, 從未寵幸過她, 她也是女人,生來便已經注定了,她們的大德是相夫教子,宿命應該是深居於高墻之內, 而不是披甲上陣, 替家族了結宿怨、替兄長報仇雪恨。這樣的想法和意志, 是僭越,是失女德。

她的苦笑中透著不甘:“我不會以陛下的妃嬪身份隨軍。陛下任人唯才, 我懇請面聖, 請他與我推三局沙盤,過一百招身手。倘若陛下看得上眼,我尹盛蘭願捐軀赴國難, 視死忽如歸!”

鏗鏹頓挫之言,如金石之聲,在她心中激蕩了多年,說完一時豁然開朗。她不由自主地擡起手,捂住了胸口,滿懷期待盯著德妃。

這樣驚世駭俗之言,無論是曹皇後還是何太後,都不會允許她道出。可是她相信德妃不會反對,畢竟,這是帶她們贏得馬球賽的德妃,這是伴同天子微服親征的德妃,這是她在後宮中,唯一可寄托以希望的人啊。

謝令鳶的視線又落回她手上,想起了馬球場中喊出的殘忍真相,和她委頓在地不甘的嚎啕。除了尹家人,還有不知多少人葬身沙場,迄今也沒有魂歸故裏,更是談不上報仇雪恥。

身為尹家的女子,已故將領的妹妹,尹婕妤卻一心渴望擔起這個使命,心心念念想要為尹家,甚至為所有葬身疆場的兒郎們,討回這口氣。只不過她入了宮,逐漸也就死了心。

而如今,遠在並州的何貴妃與武修儀,給了她希望,使她奮不顧身想要抓住這一縷光。那自己又怎能讓她希望落空。

“這會很難。你知道麽?”

不再是尹家府上的閨秀,不再是宮中的婕妤,只是以獨立的女子身份出行,甚至建功立業,很難。這一路來,武明貞用的是懷慶侯侄兒的身份,何貴妃借用了何賜學的身份,謝令鳶自己也是借用二哥謝庭顯的名頭。

可是尹婕妤面無畏色:“我知道。但我不怕。既然貴妃娘娘與修儀娘娘可以人盡其才,臣妾有何不可?論比武,臣妾也不見得比修儀娘娘差。規矩要破,總要有人來試探,臣妾願意探路先行,頭破血流亦無妨。但求才盡其用,能了卻家中與北燕的世代宿仇!”

“好,”謝令鳶一錘定音:“你若決意,我便幫你。”

尹婕妤一頓,沒料到她應得這麽幹脆,細長微翹的眼睛睜大,像極了還未出閣時被家中嬌養的女兒。

謝令鳶喜歡這樣的她,喜歡這樣眼中流光溢彩,開始敢說出願望的她們。

曾經九星因壓抑失了本心,才致使落陷。如今九星初亮,也照亮了天下女子之路。她們有這微弱晨星引路,雖依然漫漫修遠,那終究是道。

九星,是天下之晨星,是啟明之星啊。

她何其慶幸,自己堅持到了今天。

謝令鳶道:“我會幫你求見陛下,請求陛下斟酌此事,願你了卻國恨家仇,了結無數人的宿怨。”

尹婕妤輕輕呼出口氣,她握住了德妃的手,倒是不怕僭越了。從來沒有這麽一刻,覺得自己能被人懂,懂心頭堆積多年的渴望與不甘。遇見德妃,又有何貴妃、武修儀等人,這大抵是她人生最大幸事。

殿內角落的陶俑宮燈,映得她眼中閃爍晶瑩,手下的溫熱直傳心底,半晌,她道:“謝娘娘體諒,願為臣妾覲言。無論此事成敗……我心裏,永遠銘感。”

謝令鳶在她肩頭拍了拍,目光暖凝,讓人安心:“此事,必成——我必助你達成所願!”

尹婕妤遲疑了一下,有些狼狽地想偏開頭,眼睛一眨,有什麽幹脆利落地滑過臉頰,連痕跡都沒有,這才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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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謝令鳶便向禦前傳了話,午時蕭懷瑾來麗正殿,謝令鳶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神色,倒是挺平靜的,沒有斥她荒唐——看來是已經麻木了。

軍情緊迫時,他用屠眉當過前鋒,用何貴妃當過參軍領行台錄尚書事,帶德妃打高闕塞戰……突破了這麽多下限,天地豁然開朗,再帶個能打仗的女將怎麽了?

不過,他的後宮,到底是吃什麽長大的?各有千秋本事不淺啊……蕭懷瑾雙目放空,麻木道:“朕要先看看,她究竟有否足夠的本事。”

畢竟她悲憤雪恥的心情是一回事,兵家勝敗乃另一個層面的事。

傍晚,尚寢局去紫宸殿問侍寢,蕭懷瑾便點了尹婕妤掌燈。翹首以盼的後宮女子們,驚掉了一地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