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蕭懷瑾老懷甚慰, 他不是一個人在哭泣。

哭得稀裏嘩啦的還有他的冷面俏郎君, 啊呸,俏侍衛——

陸巖。

在他印象裏,陸巖一直是冷漠克制的人。仿佛喜怒哀樂等等情緒不存在於那人的世界中,是以那張面癱臉上,連笑都沒幾次。是發生了什麽, 居然就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但蕭懷瑾肩膀聳動, 忍不住幸災樂禍, 樂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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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前侍衛第一大面癱, 陸巖, 在大街上罔顧人倫, 罔顧形象, 罔顧七嘴八舌和驚奇目光, 哭得梨花帶雨, 我見猶憐。

在長留郡外,當時他奉了蕭懷瑾的命令, 去中州給懷慶侯世子千裏送糧餉——由於那裏是平定叛軍的戰線,是往北夏走的地界,他一去十好幾天,再從中州趕來朔方城花了一個多月, 結果剛念主心切地趕來, 就聽到了一個巨大的噩耗。

偉大的流民帥、久經考驗的忠誠戰士柳不宣,為了抗擊西魏入侵事業,光榮地犧牲了自己。

壯烈犧牲。

聽說甕城之戰十分殘酷, 守軍幾乎都死了。他一聽陛下居然甘做底層士兵就傻了,去城門打聽柳不辭的下落,民眾一聽柳不辭,便拍著腿道:

“他啊!甕城門九壯士!你不知道,九壯士為了守城何其英勇……”比手畫腳繪聲繪色地形容了一番守城軍的慘烈死狀。

陸巖:“……”

甕城門……九壯士……

他面無表情地含著淚顫抖道:“屍首呢。”

熱心群眾:“肯定是就地掩埋了哪!但我們朔方人敬英雄,雖然沒有好棺好墳地招待,好酒好菜還是要送他們上路的。”

陸巖:“……”

他要瘋了。

回去到底該怎麽向太後交待??他小姨沈賢妃還怎麽在太後手下安生?

他和熱心群眾們雞同鴨講,隔著一道比山還高、比海還深的溝塹,一個以為陸巖在問死人,一個以為柳不辭已然慷慨就義。

他是禦前侍衛,唯一的使命與職責便是保護陛下。既然陛下死在了邊關,他亦無顏苟活。

還是跟著一起死吧。

但臨死之前,他還要先找安定伯去問罪——聽說甕城門的壯士們就地安葬?你知不知道你埋的是天子!你知不知道你派去守城門的是天子!

你去死吧!咱們一起死!

所以此刻,陸巖拖著步子走在大街上,正要去城外兵營找安定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一起上路。

是的,他已經被打擊得連馬都忘記騎了,直接忘在了城門處。

他揣著一肚子的心如死灰生無可戀,目光渙散,靈魂飄遠,像塊果皮一樣在大街上飄蕩,直到面前停了一個人。

好熟悉的腳。

視線往上看,好熟悉的腿和身子。

那人站在他面前,向他微笑——

四周過客紛紛,那些摩肩接踵與嘈雜腳步聲仿佛皆已遠去,許有煙花,許有笑鬧,然而世界都被模糊在了那人之外,這一瞬,便如宿命般的永恒。

——待看清對面微笑的人,那一瞬間,陸巖的世界,就是這麽美好。

他半張著嘴,然後鼻頭一酸……

好了已經夠酸了,不需要再酸了,他眼淚沖眶而出,嘴角又是不由自主咧上去的,這上半張臉哭,下半張臉笑,如此大喜大悲的極致表情匯聚在一張不大的冰山臉上,看起來比蕭懷瑾的內心還扭曲。

“您……您還沒……”不該說死,不該說薨,不能說崩,陸巖一時間卡詞兒了。緊接著他內心五味雜陳酸甜苦辣齊齊迸發,他半天憋出一句:“……您還活著!”

這是蕭懷瑾頭一次見他的冷面侍衛如此失態。

到最後變成了他一個皇帝安慰一個侍衛,侍衛又哭又笑仿佛珍寶失而復得,吸引了路人視線紛紛。

“糧草送去武將軍那裏了麽?”

“……嗯。”抽泣。

“那邊戰況如何?”

“叛軍被擋在渭水以北……郭煒煒缺糧草,沒有再南下……還對峙著。”抽泣。

“看來糧草送的是很及時了。”

“是……解了燃眉之急。”抽泣。

“別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說出這話,蕭懷瑾也臉紅了。

“臣不哭。”抽泣。

“只是差點嚇死了。”抽泣。

蕭懷瑾沉默了一會兒。

“是我不好。”

“……”陸巖噤聲了。居然讓天子陛下向他道歉,他祖墳都要燒糊了。

隨即他發現,蕭懷瑾並不是在向他認錯。

“陸巖,我想,是時候該回去了。”

“回……”陸巖正想問他落榻於哪裏,驀然意識到蕭懷瑾的話後,強自鎮定著問道:“您打算何時動身?”

他日思夜想回長安,生怕回應得不夠積極,陛下又要打消主意。

蕭懷瑾想了想,目光望向這條街上熙攘的人群,仿佛透過他們看到了生生不息的漫長歲月:“待解決了這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