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樂平郡居於山地,清晨和傍晚多雨。尤其到了夏日,烏雲一扯,大雨說來就來,瓢潑而下。然而過得小半個時辰,又恢復了雨後天晴,天氣善變。

一眾馬蹄踏在泥濘的地面上,濺起雨水和星星泥點。

除了路上因為遇到海東青捎信兒,耽擱了一會兒,謝令鳶這一路上行速未減,待眾人到了樂平郡的思旸鎮時,已經是廣寒初上了。

空氣還殘存著雨後的濕意。

樂平郡與京畿相隔幾座山脈,是北去西涼、西魏、北夏、北燕等國的必經之地,往來流動之人也多。酈清悟走在前面,挑了鎮上看起來最好的客棧,眾人便決定在此歇一夜,翌日清晨繼續趕路,午時便可近樂平郡城。

將馬栓入馬廄後,林昭媛就大喊著餓,一趟風先沖去大堂上點了十幾道菜,還多是葷菜。謝令鳶正要上樓,頓住身囑咐她:“酈清悟不吃蔥姜韭蒜,不沾葷腥,你注意點。”

聞言,林昭媛叉著腰站在大堂裏,自言自語道:“幸虧他不清真。”轉念一想,又覺得哪裏怪異,一時也分說不得。

謝令鳶幾時在意別人吃什麽不吃什麽了?以前她眾星捧月,都是別人照顧她的口味吧?這姓酈的比謝影後還大牌,他誰啊,影帝嗎?

林昭媛覺得有點微妙的不爽。

客棧早備好了現成的熱水,其他人先上樓沐浴,待得半個時辰後,才下樓來大堂。

菜已經擺了滿滿一桌,武明貞看了一眼,提醒道:“你這點菜法,一看就招賊。”

林昭媛已經提起了筷子,夾了一筷肉:“待會兒吃完了,你一掌把桌子拍個粉碎,震懾世人,不就結了?誰敢來?”

“……”武明貞竟然無言以對。

傍晚的大雨初歇,暑氣蒸騰,蟬鳴聲又從四面八方潮水般響了起來,青石路面上坑坑點點的水窪和屋檐滴雨,頗有些意蘊悠遠。

旅店大堂裏的人稀稀寥寥,除了他們,還有另外一桌商隊正在悶酒。店裏夥計和掌櫃的伺候完了這兩桌人,站在櫃台後面,望著屋檐的滴雨,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趙家那個十九公子,聽說已經被吊了四天了。”

夥計幸災樂禍道:“不吃不喝,又暴曬暴打的,這還能活,也真是賤子命硬。”

掌櫃的“呸”了一聲,教訓他:“什麽賤子,就算他再怎麽是庶出,那也是趙家的人,這出身不比你我強啊?”

那個夥計訕訕道:“趙家的人就這麽喊他,再說了,他引賊入室,讓流民搶了自家糧食,趙家自己都要弄死他,我說說又怎麽了。”

兩個人說話也沒有顧忌客人,顯然這件事在思旸鎮人盡皆知,算不得什麽忌諱。謝令鳶夾了一筷子醬肉,忽然想起了一樁舊事,低聲問道:“我記得朝廷有頒布律法,各地不得動用私刑處死族人仆役,死刑需得報由官府來定奪吧?”

她會記得這條律法,乃是因為她剛成為德妃那會兒,夜裏蕭懷瑾和太後在長生殿吵架,兩個人互相揭短對罵,還提起過這樁事。謝令鳶被韋無默拉著趕去勸架,這就聽到了。

那是蕭懷瑾親政不久,頒布了這條法律,何太後卻反對。畢竟從古至今,因違反了族訓家訓而被族規家規處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蕭懷瑾一來想收法權,二來想整頓吏治,三來珍惜人丁性命,硬是立了這個規矩。只不過,他立他的,底下人各自玩自己的。

武明貞點了點頭,淡聲道:“這事兒正常,吃你的吧。”

是很正常,蕭懷瑾頒下了這條人道主義的新法律,各地幾乎就沒有真按這個來的。

謝令鳶知道世風如此,也只是岔開想了一下,遂就不再提及。

大堂裏,那個掌櫃輕輕哼了一聲,教訓道:“我聽說那個趙十九,他以前到思旸這邊的莊子上來查賬的時候,是挺認真的一個人,幫家裏查得那是毫厘畢清!他小小年紀,怎麽可能把流民引到趙家地盤上,搶自家糧食?”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說不定人家心比天高,覺得自己有本事,不甘心伺候他嫡出兄弟一輩子,就想出這麽條惡計呢……要我說,趙家也是活該,讓他們占占占,把我那親戚逼得連個容身的地界都沒有,現在被搶了也是報應!”

聽夥計抱怨,那掌櫃的聲音也低了下來,兩個人似乎在罵趙氏不仁。人們在說共同敵人的壞話時,總是特別有滿足感,他們說得雙頰發紅眼睛發亮,另一桌客人喊了幾次加水都沒動,直到謝令鳶等人放下筷子,他們還在竊竊私語個不停。

謝令鳶不由心想,誰說女人就愛背後議論說壞話的,男人長舌起來只比女人更可怕。

而酈清悟一手支頤,若有所思:“流民都已經到了樂平了麽?”

武明貞端起茶漱口,搖了搖頭:“不應該,這也太快了。”她去過幾次北地,很清楚戰亂時流民遷徙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