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謝令鳶站在長生殿外,看到內侍們離得大殿遠遠的,垂著頭恨不得耳朵也耷拉下來,就知道裏面是在說了不得的事情,聽了會死人的。

她駐足在外,本想等差不多了再入內,可是長生殿的宮人仿佛認準了她——皇帝太後兩次吵架,兩次都是德妃勸下,此刻德妃大概就是奉太後旨意來勸架的吧?他們跟見著救星似的,忙不叠就往裏通報了。

謝令鳶啼笑皆非,卻不得不跟著進了。

然而甫一進門,卻感受到了歇斯底裏的氣氛,這風雨欲來之勢,遠不同於以往的尖銳。

——這是,沖著她來的?

謝令鳶張口,忙不叠先撇清:“太後,陛下,臣妾冤……”

還未等她說完,蕭懷瑾先搶在所有人前面,宣了她兩條大罪。

“德妃跪下聽罪。”

蕭懷瑾垂下眼簾,看著眼前的人。

謝令鳶一身茜色襦裙,看起來像是盛夏的初晨,開出的木槿花。

她曾經是那樣和善待人的人,可在宮裏沉浮這許久,也終是變了。皇後的死,白婉儀的死……

所以,他不想她再變了。

也許正如白婉儀所說,罪魁禍首都是他。是他給了她們傾軋陷害的底氣,是他的罪。

他站在殿中,已經不是方才那般有些瘋狂的樣子了,反而恢復了清明,就像往日那般,除了一直掩著嘴,蕭索地立在那裏。韋無默也退回去了,殿內多了別人,她不能再當著德妃的面數落皇帝的不是,不然就真落了僭越的罪名。

“德妃,跪下聽罪。”

謝令鳶聽了就“撲通”跪在地上,隨即皇帝的聲音自她頭頂落下,在殿內回蕩,砸得她暈頭轉向。

“德妃縱口脂致使皇後早產,雖無心卻負有不察之罪。”

“與北燕互贈禮,使匕首伏於宮中,亦有同罪之嫌。”

謝令鳶心頭突突急跳,星使已經葬送他自己去補白婉儀了,如今她要是獲了什麽死罪,可就再也沒有下一個星使救她了!

不能死,不能死!

畢竟星使為了幫她,都獻出了星氣!

正當她不寒而栗時,蕭懷瑾的聲音卻轉為了嘆息。

“念其入宮以來恪盡本分,且屢次有功,保留德妃妃位,送華山抱樸堂靜修思過,非聖詔不得回宮。”

抱樸堂和大慈恩寺,都是皇家供奉,歷來會有些妃嬪或皇室子弟被送入此處清修。

蕭懷瑾的話出口就是聖旨,擲地有聲,由於太過突然,以至於太後都不能讓他收回成命,也不可能當場否了他的決意。

——所以他是決定好了的,才會搶在太後之前發落。

謝令鳶跪在地上,完全不能明白,他們神仙鬥法,怎麽就殃及了她。

雖然她自從皇後難產薨後,就一直想離宮不假。當初謝夫人入宮看她,勸她急流勇退,話說得那樣明顯,後來她吃了虧,才算是信了這些世家在危機面前的敏銳。

如今不用找機會自請離宮,倒是被皇帝給驅逐出宮了。也沒什麽差別,換成別的妃子,大概會覺得羞恥,但她並不在意。能撿一條命已然幸事。

她怔怔地擡頭望著他,連“謝主隆恩”都忘了。

何太後雖然也意外,但旋即似乎想通了似的。於是這意外就轉向了蕭懷瑾,神情有些哂然:“陛下不發瘋了,難得清醒一回。”

如今的蕭懷瑾,已不再介意太後冰冷眼神中的輕蔑,搖頭苦笑:“朕都糊塗了那麽多年了,總要清醒片刻吧。”

是啊,坐了龍椅十年,昏聵了十年,最後至少有片刻清醒吧。

謝令鳶聽不懂他們打了什麽啞謎,她在一片茫茫然的淩亂之後,思緒忽然像根針一樣尖銳地跳了出來,告訴她,這不是壞事。

她太陽穴突突地跳著,跪地叩首:“謝陛下,聖恩。”

擡起頭,復又看了一眼太後。頭一次發現何容琛的神色這樣難看,不知是為他們先前所吵,還是方才蕭懷瑾突如其來的自作主張。

何太後的視線與她相對,淡聲道:“陛下遣你出宮,便盡快收拾,不得逗留。陛下的恩典,你要記在心裏。”

“……是。”

“去了華山抱樸堂,要潛心思過,不得再行荒唐之事。”

思過?思什麽過?

驀然的,謝令鳶明白了這話中之意,心頭一跳,鼻子有些酸澀了。她輕聲道:“是,謝太後。”

她起身告退,長生殿和紫宸殿的傳旨公公對視一眼,都有些尷尬。所以這旨意到底是誰跟著去傳呢?

都淒涼啊,不是好差事。

謝令鳶走回麗正殿,沿途打量四周掩在綠蔭下的宮室。盛夏的綠枝都垂著頭,只聞蟬聲聒噪。

這才發現其實夏天比冬天更寂靜。

在這條寂靜的道路上,沒有星使插科打諢的陪著,也沒有其他妃嬪鶯鶯燕燕的笑語。於是她有更多思緒,將她醒來後的這一年,徹頭徹尾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