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何容琛走出偏殿時,外面陽光倒落,人間好似從無悲歡離合。

宋逸修正等在偏殿外,執了蕭道軒的手諭,站在皚皚的日光下。見她緩緩走出,他眼睛裏似乎含了話語,然而又凝成了遠山薄嵐,縹緲不見。

乳母為何容琛抱來了皇長孫,她低頭看了一眼,小家夥紅皺皺的,閉著眼睛,已經哄得安靜,沒有哭泣來徒增傷感:“良娣,皇長孫的名字,是陛下親自賜的,沒讓宗正寺請名。陛下說望他美玉無瑕,賜名,蕭懷瑜。”

“……好。”何容琛神思不屬地走了兩步,身形有些不穩,一側的披帛長長拖曳在地,她也沒留意。宋逸修身形微動,似乎是想為她撿起披帛。

秋風拂至,她轉過身子,柔軟地凝視著繈褓中睡過去的孩子。

“思賢,”她想逗他,於是一遍遍喚著,“思賢。你快快長大,睜開眼看看。”

她期冀地微笑著,眼裏仿佛有淚光,墜落到繈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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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顧奉儀生前哀求,興許宋逸修也對太子相勸,蕭道軒默認了由何容琛撫養皇長孫。

何容琛本還擔心孩子被韋氏抱走,然而,三日後,韋太子妃的忽然獲罪,讓她瞬間明白了,顧奉儀臨終那句“殿下會答應的”是何意。

宮正司奉令密查,因顧奉儀早產十分蹊蹺,而人證物證皆指認,罪魁禍首是韋太子妃。她在顧奉儀八個月身孕時送了補品,有動人胎氣之嫌;且顧奉儀生產時,叫穩婆動了手腳,亂孩子的胎位。幸好其他穩婆見狀不對,又正了回來,孩子才能順利落地,顧奉儀卻是將命都搭上了。

獨斷專行的韋太後已經死了,不必再忌憚那麽多。天子大發雷霆,將太子妃韋晴嵐問罪。

禦前,穩婆也顫巍巍指證,說是受太子妃指使,才幾乎害了顧奉儀和皇長孫。韋晴嵐哭喊冤枉,滿面淚痕恨生生道:“我韋晴嵐雖愛殿下而不得,你們說我善妒我也認,但我從來不屑這些陰私背德的勾當!我與你有何仇怨,你要這樣嫁禍於我?!”

二人對峙當堂,穩婆為證所言屬實,觸柱自盡以明志。

韋晴嵐罪名坐實,踉蹌跪倒。

若換做其他妃嬪,此時早已鴆酒一杯賜死。然而韋晴嵐畢竟是韋家的嫡女。念及韋家外臣,皇帝終究沒追究韋晴嵐死罪,而是降為昭訓,幽禁大和殿。顧奉儀則追封承徽。

如今東宮,何容琛為良娣,又撫養皇長孫,實為東宮後妃第一人。遂東宮事務的管理,也交到了她手上,與王賢妃共同理持宮務,羨煞他人。

然而走到了這一步,何容琛卻覺出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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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午後,踩著一地枯萎落葉,她推開了大和殿無人問津的門。

隨著門軸發出的枯啞暗響,韋晴嵐從屋內深處的陰影裏蹣跚走出。陽光爭先恐後從門中湧入,使人清楚看到她的面色蒼白桎梏。

爭鬥幾年,仇人相見,卻是這般淒涼景致。站在窗欞辟出的陰影下,何容琛無一絲快意,韋晴嵐亦無一絲悔意。她直視何容琛的眼睛,咬牙說,我沒有殺顧奉儀,我沒有害過她!

那一瞬,何容琛幾乎想信了。因為韋晴嵐大大的眼眸裏,湧出了她入宮三載以來,從未見過的淚光。她恨到極致想要復仇的心情,忽然就被釜底抽薪了般,化作無根浮萍,飄起來找不到著落——

韋晴嵐是不是幕後之人,不重要。皇家需要她是,她便是了。皇家不能讓她生下龍嗣,她便唯有背負罪名,幽居在此。

向強者復仇是快意,向弱者復仇是自欺。所以,何容琛連發泄苦痛以至療傷,都做不到。

韋晴嵐沒再理何容琛,她的驕傲容不得向任何女人低下頭顱。待何容琛走出大和殿時回望,那望不到邊際的陰影裏,她已經跪在了神龕前,那裏燃著佛香,經年余韻的悠長。

宋逸修還等在殿外,日後他要常在太子處和良娣處行事了。他的目光也跟著遙遙望入內殿,韋晴嵐正在神龕前長跪不起,背影萬分虔誠。

“求什麽神佛。”何容琛收回目光,一如初時的堅毅,似是在斥韋氏,也似是在斥心頭一閃而逝的軟弱。“終究不過是事在人為罷了。事已至此,就認了!”

命運如此待人,就將其踩入腳下!

聞言,宋逸修唇角微微一彎,目光溫和地睇過來,言語卻是比秋寒還炎涼:“天地不仁,不如求己。”

不如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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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落葉隨了白雪,秋冬遠遠行去,晉國迎來了天賜十九年,天子蕭嗣豐駕崩了。

蕭道軒繼大統,次年改元景祐,舉國迎來了新的氣候。

因何容琛撫養故人之子,厚德明彰,遂封德妃,以其代掌鳳印,統領六宮。

孫良媛淑麗嫻柔,封淑妃。顧慮到韋氏,蕭道軒終究封了韋晴嵐為昭儀,九嬪之首,如此算是極給韋家面子。韋昭儀遷居清輝殿,依舊冷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