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何太後下午從延英殿出來後,沒有回長生殿,而是去了弘華台。

寒秋的風撲面而至,連陽光都是冷的。

她怔然坐於石階之上,風一吹,冷意沁入骨中。披帛被風卷起,飄入空中。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夕陽光在地面上拉得漫長,宛如這入宮的漫長歲月,時光跬步悄然走遠。

當年也是在這裏,送走了十幾年的政治盟友,伴隨了她半生宮闈歲月的宋逸修。

先帝死後,她垂簾聽政,為了讓邊境休養生息,和宋逸修一道,力排眾議與西魏和談,開啟互市,為此不惜得罪了以戰獲益的勛貴們。

後來西魏撕毀國書,大軍壓境,何家帶頭向她施壓,叫她處死宋逸修才肯出戰。當年她奉先帝的旨意誅殺韋氏時,都沒有猶豫;卻在那時候,下不了手。

待到京中大街小巷,傳唱起女子與宦官亂政的歌謠時,宋逸修不讓她為難,替她頂罪,服毒自盡。好在人心自有公道,他沒有被列入國書《佞臣傳》。

蕭懷瑾是親歷了這些事的。

從那以後,她很難相信鄰國的和談,她寧願開戰,拼殺到只剩最後一滴血,堂堂正正站著死;也不願因和談,將國土和臣民的信任拱手交出。

為什麽天子不能再謹慎一點?!

為什麽他還能面不改色拿這些事往她心傷上撒鹽,她和宋逸修扛下罵名參政這些年,是為了輔佐誰的江山?

是不是她對他的教育,太失敗了?

她反思了一下午,直至入夜,整個皇城都沉入黑淵,才走回了長生殿。

長生殿依舊是華燈徜徉,在一片夜幕中,為她照出一隅光明。

常姑姑此刻守在長生殿門口,擔憂不已地看著她。

何太後走回來,看見她時,竟對她笑了笑。

常姑姑的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好像看到了當年,那個被先帝冷落的女人,陪著大皇子蕭懷瑜,在先帝的殿前跪了一日。待牽著兒子的手回來的時候,看到自己擔憂地等在殿外,也是這樣笑了笑。

何太後一步一步地走回來,神思不屬,半晌,才回神一般道:“今日是哥兒的生辰。”

“噯。奴婢已經煮了面。”常姑姑指了指案幾上,碗裏盛好了面。

何太後便俯身,端起碗,常姑姑走在前面,替她打開了內間常年鎖著的門。

燈燭火光爭先恐後的湧入,照亮了昏暗內室的一隅。桌案上供了四個牌位,黑漆漆的檀木。

承徽顧詩嫻、懷王蕭懷瑜、貴妃酈禪玉、憫王蕭懷琸。

當年她讓蕭懷瑾也來罰跪過這裏,可他似乎從來也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

何太後將長壽面,放在懷王蕭懷瑜的靈位前,站了很久。當痛楚又襲上心頭時,這次她捂住胸口,讓自己回想起今日,在延英殿幾乎失控,忽如其來的,德妃的擁抱。

是那個纏繞周身的溫暖,讓她平靜了下來。

太後微垂眼簾,松開捂住胸口的手。

一陣寒風從窗戶裏吹了進來,她似乎也沒有感到那麽冷了。

德妃說,要和後宮妃嬪們一道,為國分憂。她的神情不是兒戲。

歷經兩朝後宮,德妃這樣的人,何容琛第一次見。起初以為她是另辟蹊徑的爭寵,可今日,聽了她禦前那番話,便忽然覺得,後宮高位,能有這樣明大義的妃嬪,何其難得。

所以,只要不觸及帝統,她是願意一直護著德妃的。讓這股清流……在後宮能夠存在長久,興許,也能於這泥淖……有改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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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德妃在延英殿求得皇帝聖諭,要攜後宮女子一道,同北燕進行馬球比試一事,傳遍了後宮。

麗正殿給九嬪及以下都送了帖,經帝後允許,德妃召集後宮妃嬪們,翌日在西苑,遴選妃嬪參加比賽。

而品秩相差不遠的八夫人,出於尊重,是需要德妃親自去請的。

依規矩,謝令鳶先去拜訪了八夫人之首的何貴妃。

重華殿,乃何貴妃居所,後宮中幾乎可以與坤儀殿分庭抗禮的尊貴之處。

何貴妃聽聞宮人通稟,放下逗鳥的花枝,施施然走去外間。

自那日朝闕殿的驚險一夜後,她便篤定了心思,要和德妃結盟,掀了皇後。此刻謝令鳶進門,向她見禮,何貴妃難得地呲出了一個微笑,並在心裏確認,這個微笑比皇後更高貴、更母儀天下。

“德妃來了,本宮真是驚喜。蓮風,快給德妃奉茶,要今年時新的仙崖石花。”

謝令鳶向來只見何貴妃橫眉冷對的傲然面孔,何曾見她如此客氣。甫一落座,忽然聽半月多寶閣後面的偏間裏,傳來清脆的聲音——

“皇後是個賤人!皇後是個賤人!”

“……”

何貴妃親自接過茶杯的手,頓在半空,與謝令鳶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