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卯時不過才五點鐘,對宮人而言卻已經是一天的開始。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應天地之理,隨自然而行,是時人的作息規律。

天際已蒙蒙亮起,晨曦彌漫在宣政殿前遼曠的漢白玉廣場上。宣政殿的台基高於平地四丈,幾乎可以俯視宮外,直入九天。

至卯時正,宣政殿便在贊者的唱和中升朝了。

大殿中文武百官肅然而立,左列文官,右列武官,按著遞交的奏章議題順序,例行地一件件論述國政。

蕭懷瑾坐在高高的龍座之上,他俯視著台基下的百官群臣,面色沉郁。

議政的爭論持續了半個多時辰後,果然如他所料,終於有人提起了前夜德妃詐屍一事,說京中大街小巷已經流傳開,甚至編出了童謠。京兆尹抓了幾個人去官衙問話,卻也無甚所獲,只能把童謠禁了。

於是大臣們便論起了德妃一事。

而殿階之下,那個姓韓的禦史,已經喋喋不休地說了半柱香的功夫。

他分明看到了天光微熹中,那位韓禦史噴薄而出的口沫。

“《後漢書?五行志》曰,至陰為陽,下人為上。死而復生為妖人,乃下人篡位之征兆。事發後宮,乃天降警示,陰陽禍亂,蓋有昏聵,甚至亂綱……”

韓禦史從蕭懷瑾初繼位時的變法失敗,到太後垂簾聽政多年十分不妥,裏外罵了一遍。言辭鑿鑿,竟是不懼天家震怒地,將德妃詐屍一事同國運牽扯起來。

說了那麽長一串,歸納無非便是皇帝昏庸,太後擅權;陰陽顛倒,淆混乾坤;天道示警,帝王需下罪己詔。

蕭懷瑾相信,這個韓禦史只是被人攛掇著跳了出來而已。他若在朝堂上按捺不住,發落了對方,反而會落得“偏聽”“昏聵之君”的罵名。並且,還會讓世人以為他是被說中了,才惱羞成怒。

然而,是誰攛掇的呢?

若非是有意,京中怎麽會如此迅速地傳唱起了童謠?

天子失德,失了民心,對誰有益呢?他又無嗣,那是陳留王?還是臨淄王?

蕭懷瑾不由冷笑,目光掃過每一個大臣,觀察他們的形色——有人垂頭,有人目光轉動,有人閉目養神,有人蹙眉似在思索如何反駁。

“陛下,微臣有異議。德妃之事涉及後宮,怎能說是陛下不敬天道。分明是中宮失德,天降示警才是。”

朝臣隊列中,一個穿紅色官服的文官站了出來。是禦史台諫議大夫劉偃,禦史大夫鄭有為的門生。

蕭懷瑾冷眼看著,面上一派無波,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鄭有為是麗妃的父親。父女二人,都是一樣的薄情薄信之人。

他依然記得,鄭有為在先帝朝時,舌戰群官,為當時的輔國大將軍、奉國公韋長庚,彈劾倒了眾多蘭溪派官員。當年“蘭桂黨爭”中桂黨大獲全勝,鄭父可謂是功勛卓絕。

當年鄭家女兒還差點與韋家嫡次子韋不宣結了親,朝堂上下無人不曉,俱為這樁高攀的姻緣艷羨不已。然而世道無常,誰讓韋氏要在後宮作亂呢?終引出來了韋氏滅門之禍,韋家一夜間覆滅,鄭父為免受牽連,迅速倒戈相向,列出十八條罪狀,彈劾韋長庚、韋不宣父子倆驕奢跋扈、意圖謀反……

這種投機之輩,朝中最是不少,也最是為蕭懷瑾所不齒。

因鄭父的緣故,蕭懷瑾對麗妃都心存了不屑。現在,鄭父又在為何汝岱、何道亨父子倆發聲了。何家人想拉掉曹皇後,讓何貴妃取而代之,不是一天兩天。要不是太後壓著,曹皇後的鳳位岌岌可危。

“帝後大婚四載,一無所出,後宮其余妃嬪,竟也無人延續皇嗣。皇家血脈關乎國運,而國運迎合天道。此番後宮有邪,當是皇後失德,應由皇後祭天懺思,自省其身。”

劉偃這話,看似是替皇帝和太後解圍,但實質上,依然是把謝令鳶當做邪物,意圖引導皇帝廢後。

劉偃的話激怒了謝家人,人家都拿著謝氏嫡女大做文章了,說她是天降示警,謝家怎麽能忍得下?若謝令鳶成了邪物,那他們謝家之人都成了什麽?

謝令鳶的大伯謝節忍不住站了出來,大聲道:

“陛下啊,枯木逢春死而復生,難道不是天降祥瑞嗎?陛下、太後的恩德英明福澤了眾生,德妃才有此造化,更是該稱頌才是。德妃復生之後,身體康健,未曾有異,太醫局九位太醫會診,韓大人、劉大人難道還要質疑太醫的群診結果嗎!將此等祥瑞吉兆,當做陰邪示警,兩位大人何等險惡居心!”

大理寺少卿賀遷此刻也出面道:“臣附議。正是陛下、太後英明,皇後母儀天下,上蒼嘉賞,才有德妃復生之福。且佛道高人皆對此事有頌揚,劉大人難道只憑紅口白牙,就要妄自判定天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