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四年•秋•北平(第4/5頁)

如果再看真點,自然驚覺那原來亦是個標致女子,只是沒來由地邋遢,也很局促。

沒有人聽她開口講過一句話。幸虧沒有,否則一定更驚詫,她的發音粗而濁,沉而老,唱戲的,管這嗓音喚“雲遮月”,就像晴空朗月,忽被烏雲橫蓋,迸盡全力,還是難以逃逸,再沒有誰見得它的本來面目。

不單嗓門變了,臉盤兒也變了,臉上的肉消削了,鼻兒尖尖的,煙油四布,嘴唇焦黃。青春早隨逝水東流,逆流而上的,不過是一個殘存的軀殼。

丹丹。

天氣雖然冷,後台裏人來人往,也有點蒸。不過她懷裏抱著個熱水袋,很受不得,緊緊地抱著來渥手取暖。

就這樣,懷抱著她的諾言,來看切糕哥的風光。看他實實在在的快樂。他真是個好人,這是他的好報。

“我不是好人,這是我的報應。”丹丹看著璀璨的前台。她在暗,他在明。

當丹丹自最黑暗的境地醒過來時,史仲明在身邊。

小命給撿回來,又傾盡全力地保住。

只是,不知心腸肺腑被敗壞到啥程度?不停地喊痛,一痛險險要昏倒。外面還是好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痛得不治,史仲明惟有讓她抽鴉片,這一抽,就好了,什麽都給鎮住了。

金先生風光大葬,已是一個月後的事。

治喪委員會,還是史仲明一手掌握,輪不到他遺言中的老臣子程仕林。生平闊天闊地,最後一次,亦甚哀榮,排場鬧了三天,黨國要員也都安心地來了。金先生是土葬,他沒法到黃浦江,去追尋他的故人。

上好的美國防腐針藥令金先生的屍體安詳地躺上一個月,待過了年,一切收拾安頓好了,史仲明才漂漂亮亮地“哭靈”。

一個大亨急病身故,一個大亨乘勢崛起。他又接收了宋小姐,是為了照顧她。

——也許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她。

“你是誰?我有必要回答你麽?”丹丹如此勢利地瞧不起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發誓要得到她。在全世界尚懵然不覺之際,他已處心積慮。

他讓她每筒只在煙泡上半節對火吸進三五口,緊接著煙鬥的下半節,不能吸,因為上半節比較純,臉上不會泛露煙容。待得三筒癮過,欲仙欲死了,他灌她飲一種中藥金釵石斛浸好的汁液。

然後他就要她。

因為鴉片的芳菲,她的眼神總是迷惑不解的,煙籠霧鎖,不知人間何世。

史仲明癡心地吮吸著她,恨不得一口吞掉。這個惺忪而又墮落的美人。後來,一段日子之後……

她的癮深了,他的心便淡了。因為到手,也不那麽地驕矜。

史仲明看上長三堂子一個最紅的先生,一節為她做上六七十個花頭,那先生,十分籠絡著新興勢力,看重撐頭。

漸漸,牡丹也就急景凋年了。

福壽膏沒帶來福壽,為了白飯黑飯,很難說得上,女人究竟幹過什麽。只帶來一身的梅毒。

此番回來,不是走投無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來“道別”。她記得三年之約,目送志高高升了,然後她便走了。否則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個路費回來。”她羞於見他,她徹底地辜負他。

在上場門,挑簾看著宋志高。宋,她一度借來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高的娘來了,她胖了很多,非常地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總有接班的人。紅蓮成為面目模糊的良家婦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當家是個賣瓜子兒的,自己卻是個嗑瓜子兒的。也許還有包炒松子,是留給志高,散戲時好送上後台,很體面地恭賀兒子出人頭地。

身後有那被喚作“水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從志高的吩咐,巴嗒巴嗒如金魚兒永遠不閑著的大嘴巴:“誰送來的傘?有誰見過他?呀,有張條子——”

正想打開條子一看,忽見上場門有個排簾的,臉生,水泡眼疑問:

“咦,這嬸子來找誰?”

丹丹一驚,忙亂中,只得擦過忙亂的人的肩逃去。

“嬸子”?——可見太龍鐘了。

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地,大勢去矣。

“噯,熱水袋給丟了——”

丹丹頭也不回。冷,走得更堅決。

連在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待下去。大廟不收,小廟不留地孑然一身,她被所有人遺棄了!自己也不明白,漂泊到什麽地方去好?

只得專心地找點事情幹上。丹丹頭也不回地走了。

志高自下場門進來,一見那條子:“平安。勿念。保重。懷玉。”

他就像一條蜈蚣彈跳而起,翻身至台前,自散戲的人潮中,目光一個扯子樣,非把這小子給揪出來。

久經壓抑,久未謀面的故人。他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