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二年•夏•上海(第3/31頁)

他失給她,倒像一個新郎倌。

末了懷玉只是臉熱。

但是唐懷玉已經完事了。

段娉婷不準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這樣……就這樣……”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緊緊把他糾纏著,好像花盡畢生的力氣——又像一個貪婪的嬰兒,死命要吮吸母親早已供應過的乳汁,不是基於饑,而是因為渴。

她撫慰著他:

“不要緊,再來。我們再來十遍、一百遍,我們還有一生!”

懷玉想不到他就範了。

他過去的歲月,他舞台上的風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戲,而武戲,是沒有旦角的,一直沒有,有了一個,為了情義,終於也沒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無策的時候。

他不是不感動的。

這樣的窘境,又沒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來,還全是因為孽緣,要是那天沒在樂世界的哈哈鏡中,影影綽綽地碰上了……不知是誰的安排。哦,我唐懷玉已墮落成這模樣了。

怎麽回去面對鄉親父老?

段娉婷的手,橫在他心上,壓住他,令他呼吸困難起來,在這個飄溢著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卻一切憂傷的小小世界裏,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饑渴而淫欲的利爪,扒開了胸膛血肉,乘勢抓向她的胸膛——東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兇猛得多。

她笑:

“雙槍陸文龍?”

心裏還有點憐惜的歉意。

“把你給帶壞了。”

“我本來就是壞。”

“我要你更壞,更壞……”

他已經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象中淫賤!”

他的行動把這話道出來。

百感交集,都鎖在情欲中間。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號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圍,存心使著勁,只爭朝夕。

後來。

她著他:“你喊我名字——”

又問:“記得我本名嗎?”

“秋萍。”

呀,她驚詫他竟然真的記得。看來,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興,他畢竟是有心的,不是因為自己的勾引。原來擔憂著,心中一個老大的洞,便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補上了,一點一點地填補上了。

馬上變得天真而又虔誠,爾虞我詐的招式都拋諸腦後,打算此生也不再動用。

當他凝望著她時,她的心開始劇跳,柔腸千回百轉。想到幾年來,身畔都是一些有條件的男人,給盡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贊嘆奉承,沒有一個像懷玉——什麽條件都沒有,卻是稀罕的。當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穌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將來或許不愛我,但這也是沒法的,我們各憑良心……你勿要瞎話三千。真的,你不愛我,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以退為進,唬得床上年少氣盛的小驕將,不知水深火熱,便急急自辯:

“不是的,我是愛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見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場子,也唱不了堂會。如今看來,金先生是決計不會放我一條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決計不肯委屈自己來投靠一個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許回北平算了。”

段娉婷心裏開始有只小蝴蝶在習習地飛,這樣好不好?那樣好不好?都是些美滿的計劃,紛紛緋緋。一下子,她又回復她江湖打滾的慧黠和精靈。多奇怪,一個嬰兒又匆促地長大了。她心裏有數。

“見你們洪班主去。”

懷玉不知就裏,便不肯。

她哄他:“我們聯手背叛金先生,不是麽?”一宵之後,次日,懷玉領了段娉婷到寶善街那弄堂房子下處。

他們不在,反倒見擱著一件隨身小行李。

那個彈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頭耗子似的竄過來,瞅著懷玉和段娉婷:

“唐老板,說你有親戚從北平來了呢。現在洪先生到處打聽你到哪兒去了。”

親戚?

是爹?他來了?才剛有信說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麽來了呢?

懷玉趕忙進去,如著雷殛地見到一根長長的辮子,他懷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頭,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於他的戲裝相片,聽到些微的聲響,馬上回過頭來。那些微的聲響:門輕輕地咿呀,腳淺淺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雖身在這異地,但處處無家處處不是鄉,異地成為一種蠢蠢欲動的新夢,她來了。不顧一切,沖口而出:

“懷玉哥!”

懷玉十分地驚疑,他聽不見她喚他,只覺世界變了樣,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時宜,他無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驀地見到段娉婷了。她那麽的一個人,何以她倒沒有見著呢?眼中連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