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四年•冬•北平(第4/12頁)
“誰呀?”一把慢吞吞的、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問。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懷玉。”懷玉示意丹丹把貓抱過來,“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門咿呀一開,先亮出一張臉。白裏透著粉紅,半根胡楂子也沒有,布滿皺紋,一折一折,就像個顏色不變但風幹了的豬肚子。粉粉的一雙手,先接過貓,翹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貓在他手裏,直如一團濃濃黑發,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貓“咪噢——”一叫便住嘴,聽天由命。說不出來反常地溫馴,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剛才逃出生天是個夢。
志高努嘴,丹丹往裏一瞧。嘩,一屋子都是貓,大大小小的貓,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見滿屋壓壓插插都是貓的影兒、貓的氣味,不免吃了一驚。還聽王老公像個老太太似的,教訓著:“你到處亂竄,不行的,老公要不高興了,往哪裏找你好?以後都不準出去!”
黑貓掙紮一下,縱身逃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猶未了,以手拍著床鋪,道:
“來來來。”
它認命了,無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緊扣貓,一手掀開被窩,裏頭已有兩頭,都是白的,矜貴的,給他暖被窩。
從前他給大太監暖被窩、端尿盆子、洗襪子……這樣過了一生。如今貓來陪伴他,先來暖被窩,然後他便悠悠躺下,縷述他的生平,那不為人知的前塵。多保險,它們絕對不會漏泄。
王老公是寂寞的。
“懷玉,怎的叫你來聽故事你也不常來?——”正說著,已吆喝,“志高你這小子,你跟囡兒糊弄什麽?——”
“王老公,這貓好像不對啦。”
“別動,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顛危危邁過來:“什麽事直哼哼?噯?”
原來那麻布袋似的小貓,腳底心傷了,有刺。王老公眯著眼,找不到那刺。
懷玉過來,二話不說,給拔出來。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這來磨,”王老公心疼地罵,“來這,記住了。真是的,告訴你們,貓的爪子絕對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長了,彎曲反插到腳底心,就疼,無法行走。”
他把麻貓領到一塊木板處:“認得嗎?別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麽柱子木條給刺上了。以後都不準出去!”
麻貓惟有敷衍他,好生動一下,王老公滿意了。
人與獸,生生世世都相依為命。他習慣了禁錮,與被禁錮。
“不準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買個柳條籠子全給關起來?您習慣貓可不習慣。”志高看不過。
王老公馬上被得罪了。
他裝作聽不見,只對懷玉道:“懷玉你別跟人到處野,要定心,長本事,出人頭地。常來我這,教你道理。”
“我還要幫爹撂地攤呢。”懷玉問:
“好久沒見您上天橋去了。過年了,明兒您上不上?”
“這一陣倒是不大樂意見人、見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無心之失時,王老公不懷好意地陰陰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嗎?”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與貓共玩的小皮球便咚咚咚地溜過一旁,他飛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沒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貓。
志高寒著臉:“我沒娘!”
王老公仿似報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抿,像頭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貓,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氣。
懷玉冷眼旁觀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來支開話題,也是為了兄弟,在這樣一個陌生小姑娘跟前,他義氣地:
“王老公,您不放貓去遛遛,一天到晚捧著,它們會悶死的。”
“上兩個月剛死了一頭,聽說給埋在後山呢。”志高逮到機會反擊,“多麽可憐。”
“你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問呢,明兒您上不上天橋去?”懷玉忙道。
“不啦,給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沒什麽。都是這般活過來的,都是注定的。活在那裏,死在那裏。唉唉,算來算去,把天機說漏兜兒,掙個大子兒花花,沒意思。以後不算啦。”
“人家都說您準呢。”
“算準了人家的命,沒算準自家的命,”王老公輕嘆一聲,尖而寒地,怨婦一樣,“我這一生,來得真冤枉,都是當奴才,哈腰曲背。沒辦法了,現世苦,也只好活過去,只有修來世。唉,我可是疼貓兒,看成命根子一樣。”
志高頓覺他對王老公有點過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見兩個大男孩跟一個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談,中途竟唉聲嘆氣,一點都不好玩。懷中的貓又睡著了,所以她輕輕把它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沒有,不知叔叔要怎樣慌亂地到處找她。一躍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