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李世民永遠也忘不了,貞觀十年的那個夜晚,愁雲慘霧、風雨淒迷,讓他——一個擁有天下的帝王之心空空如也;從此,他再看不到,那清疏的身影,再聽不見,那婉約的規勸;他的一生,金戈鐵馬、縱橫崢嶸,卻終也抵不過命運……

涼月下,形單影只,似已成為習慣的孤獨,縱有後宮佳麗三千、粉黛如雲,在他的眼裏,也不過是過眼輕煙、色味全無;也許,唯一能夠慰藉他的,便是那猶自矗立的高台。站在那裏,他,便再不是他——那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只是一個寂寞、空虛的男人;獨自哀傷地,眺望著愛妻長眠的昭陵……

“陛下,您在看什麽?”

魏征的一句話,讓他再次紅潤了眼眶,低垂的眼瞼,盡飾著暗流的悲痛,淡淡而言:“昭陵……朕想再聽一聽皇後的聲音。”

魏征似是恍悟般點了點頭,可表情卻是漠然的:“哦,原來陛下是在望昭陵。”

“嗯,你看……”

李世民伸出了右手、指向遠方,悵惘的夜空,隱著憂傷的弧線,孤冷、悲淒:“那就是昭陵,朕想……皇後也在看著朕吧……”

魏征將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貌似努力地遠望著,卻眉心緊蹙:“陛下恕罪,臣老眼昏花,看不見。”

“看不見?怎麽會?就在那裏……”

李世民知道他是真的沒有看見,便再次伸出了手,熟練地指了過去……

可魏征卻仍沒有擡頭,目光沉落在李世民臉側,深邃地,意味幽長:“臣還是沒有看見,臣,只看得見……獻陵。”

獻陵!

李世民一征,望向了他,眼中憂傷的光芒,瞬間凝結,冰冷的、寒意刺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陛下,臣也深知,陛下與皇後娘娘情深愛重,可是陛下如此地思念皇後,恐怕……多有不妥。我大唐以孝為先,臣請問陛下,這情深愛重可比得上父母深恩?”

父母深恩!

李世民的臉色倏然一沉,層層皺痕,盡凝著悲怒之意,在眉宇間穿梭而過,凜冽地瞪向魏征!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解風情之人?他不懂:“你說的不無道理,但,你可知道,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卻只有……皇後!”

魏征自知他言下之意,卻仍舊撇開了冷硬的眼眸、假若不懂:“皇後娘娘賢德,母儀天下,臣也素來敬重,可也正因如此,臣……才會有此一諫!”

李世民又是一怔,望著他毫無風月的冰冷臉孔,竟自凝眉而思……

“臣再問陛下,如若皇後娘娘,得知了陛下您,如此哀痛的思念,又會……做怎樣的說法呢?”

李世民心中驟然一抽,眼中的薄霜頓如冰屑般碎裂;魏征說到了他最疼的地方,是啊,無憂是這世上最愛他的人,若她能有知,定會比自己更加難過吧?他想……

“朕知道了……”

李世民緊合著眼睫,薄唇黯淡,心,亦是清泠的:“明日……就拆掉此台吧,可是魏征,她……已經在這兒了,又要如何拆去呢……”

李世民說著,便指向了心臟處,躍然眼底的幽淒之意,凜冽著,無邊無際……

那一夜的淒涼,似已涼透了他的心,空空的立政殿、了然無味的後宮,都讓多情的他,從此心無所依;生命竟是如此兒戲,如此經不得風雨,他本以為,自己是堅強的,可脆弱卻偏偏漫無邊際,他再也找不到紅裙曼妙的樂趣,再也尋不見歌舞升平的歡愉,盡管他仍享盡天下美女,後宮也仍舊繁花似錦;可那一天,卻把一切,都悄然地改變了……

在那之後,宮中只有一個孩子出生,是巧合?還是刻意?沒人知道,雪月風花對於他,似都已失去了往日的情味,所有活著的人,都再比不得那已逝去的靈魂;他試圖尋找她的影子,在任何人身上,他最大的兒子和最小的女兒,甚至與她哪怕只有一絲相似的女人!難道,是上天的懲罰嗎?懲罰他一生過多的殺戮,還是懲罰他終沒能好好地陪她?回想起她的包容,她的澄澈,絕艷無邊的楊淑妃,萬種風情的小楊妃,驚為天人的韋貴妃,艷若桃李的陰德妃,又算得了什麽呢?他的腦海中,只能浮現出純如凈水的她;他只盼她能夠知道:他愛她,勝過任何人!

卻苦笑,再無機會……

“父皇,母後呢?怎麽兕子都找不到?”

李世民望了望懷中的小女兒,潤濕了眼眶,他輕撫著女兒柔軟的發,就如她母親般,讓他心疼地眷憐著:“母後,去了一個更美的地方休息了,她太累了,兕子乖,不要再去吵母後了,好不好?”

年僅四歲的晉陽公主,自不能明白父親的意思,含水的杏眼,不解地上下眨動,映耀著父親的傷痛:“那母後什麽時候回來?為什麽不帶兕子一起去呢?兕子不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