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端親王的全家,除了新月與克善以外,就在這次的“荊州之役”中全部殉難了。努達海的救援遲了一步,雖然克復了荊州,卻無法挽救端親王一家。

新月除了克善,什麽都沒有了。

接下來的三個月,新月跟著努達海,開始了一份全新的生活。努達海奉命護送端親王的靈柩和遺孤進京。於是,曉行夜宿,餐風飲露,每天在滾滾黃沙和蕭蕭馬鳴中度過。伴著新月的,是無邊的悲痛和無盡的風霜。所幸的是,努達海的隊伍中,有最好的軍醫隨行,在努達海的叮嚀呵護中,克善很快就恢復了健康,莽古泰的傷勢,也在不斷的治療後,一天天地好轉。

這三個月中,和新月最接近的,除了雲娃、莽古泰和克善以外,就是努達海了。新月的眼前,始終浮現著努達海救她的那一幕,那飛撲過去的身形,那托住她的,有力的胳臂,還有那對閃閃發光的眼睛,和閃閃發光的盔甲……他不是個人,他是一個神!他渾身上下,都會發光!新月對努達海的感覺是十分強烈的;他出現在她最危急、最脆弱、最無助、最恐慌的時候,給了她一份強大的支持力量。接下來,他又伴她度過了生命中最最低潮的時期。因而,她對他的崇拜,敬畏,依賴,和信任,都已到達了頂點。

新月一直很努力地去壓抑自己的悲哀。盡管每夜每夜,思及父母,就心如刀割,幾乎夜夜不能成眠。表面上,她卻表現得非常堅強。畢竟,有個比她更脆弱的克善需要她來安慰。可是,有一晚,她輾轉反側,實在睡不著。忍不住掀開帳篷,悄悄地走到火邊去取暖。坐在營火的前面,她仰頭看天,卻偏偏看到天上有一彎新月。她看著看著,驟然間悲從中來,一發而不可止。她用手捧著下巴,呆呆地看著天空,淚水滴滴答答地滾落。

努達海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她的身邊。取下了自己肩頭的披風,他把披風披上了她的肩。她驀然一驚,看到努達海,就連忙擡手拭淚。努達海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用一種非常非常溫柔的眼光看著她,再用一種非常非常溫柔的語氣說:

“想哭就哭吧!你一路上都憋著,會憋出病來的!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然後,打起精神來,為你的弟弟,為端親王的血脈和遺志,好好地振作起來。未來的路還長著呢!”

新月擡起淚霧迷蒙的眸子,看著努達海,心裏的痛,更是排山倒海般湧上來。她咬住嘴唇,拼命忍住了抽噎,一句話都沒說。

“我有個女兒,和你的年紀差不多,名字叫作珞琳。她每次受了委屈,都會鉆進我懷裏哭。你實在不必在我面前隱藏你的眼淚!”他的語氣更加溫柔了,眼光清亮如水。“或者,你想談一談嗎?隨便說一點什麽!我很樂意聽!”

“我……我……”新月終於開了口,“我看到了月亮,實在……實在太傷心了……”她嗚咽著說不下去。

“月亮怎麽了?”他問。

“我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有上弦月的夜裏,所以我的名字叫新月。我還有一個小名,叫月牙兒。家裏,只有阿瑪和額娘會叫我‘月牙兒’,可是,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會叫我月牙兒了!”她越說越心碎,“再也沒有了!”

努達海心中一熱,這樣一個瘦瘦弱弱的女孩,怎麽承受得住如此沉甸甸的悲痛!他情不自禁地對她把手臂一張,她也就情不自禁地投進了他的懷裏。他再一個情不自禁,竟一叠連聲地低喚出來:

“月牙兒!月牙兒!月牙兒……”

聽到他這樣的柔聲低喚,新月仆倒在他臂彎中,痛哭失聲了。這一哭,雖哭不盡心底悲傷,卻終於止住了那徹骨的痛。

從這次以後,她和努達海之間,就生出一種難以描繪的默契來。往往在彼此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中,就領悟了對方的某種情愁。努達海用一份從來沒有過的細密的心思,來照顧著她,體恤著她。知道她從小愛騎馬,他把自己的馬“騄兒”讓給她騎。知道她喜歡聽笛子,他命令軍隊裏最好的吹笛人來吹給她聽。知道她心痛克善,他派了專門的夥夫做克善愛吃的飯菜。知道她心底永遠有深深的痛,他就陪著她坐在營火邊,常常一坐就是好幾盞茶的時間,他會說些自己家裏的事情給她聽。關於權威的老夫人,調皮的珞琳,率直的驥遠,還有他那賢慧的妻子雁姬……她聽著聽著,就會聽得出神了。然後,她會把自己的童年往事,也說給他聽,他也會不厭其煩地、仔細地傾聽。因而,當他們快到北京的時候,他們彼此都非常非常熟悉了。她對他的家庭也了如指掌,家中的每一個人,好像都是她自己的親人一般。她再也沒有想到,在她以後的歲月中,這些人物,都成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