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二十分鐘以後,我和楚濂已經坐在中山北路一家新開的咖啡館裏了。我叫了一杯咖啡,瑟縮而畏怯的蜷在座位裏,眼睛迷迷茫茫的瞪著我面前的杯子。楚濂幫我放了糖和牛奶,他的眼光始終逗留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固執的、燒灼般的熱力,他在觀察我,研究我。

“你去看過綠萍了?”他低問。

我點點頭。

“談了很久嗎?”

我再點點頭。

“談些什麽?”

我搖搖頭。

他沉默了一會兒,他眼底的那股燒灼般的熱力更強了,我在他這種惱人的注視下而驚悸,擡起眼睛來,我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於是,他低聲的、壓抑的喊:

“紫菱,最起碼可以和我說說話吧!”

我頹然的用手支住頭,然後,我拿起小匙,下意識的攪動著咖啡,那褐色的液體在杯裏旋轉,小匙攪起了無數的漣漪,我看著那咖啡,看著那漣漪,看著那蒸騰的霧汽,於是,那霧汽升進了我的眼睛裏,我擡起頭來,深深的瞅著楚濂,我低語:

“楚濂,你是一個很壞很壞的演員!”

他似乎一下子就崩潰了,他的眼圈紅了,眼裏布滿了紅絲,他緊盯著我,聲音沙啞而顫栗:

“我們錯了,紫菱,一開始就不該去演那場戲!”

“可是,我們已經演了,不是嗎?”我略帶責備的說:“既然演了,就該去演好我們所飾的角色!”

“你在怨我嗎?”他敏感的問:“你責備我演壞了這個角色嗎?你認為我應該扮演一個成功的丈夫,像你扮演一個成功的妻子一樣嗎?是了,”他的聲音僵硬了:“你是個好演員,你沒有演壞你的角色!你很成功的扮著費太太的角色!而我,我失敗了,我天生不是演戲的材料!”

“你錯了,楚濂,”我慢吞吞的說:“我和你不同,我根本沒有演過戲,雲帆了解我所有的一切,我從沒有在他面前偽裝什麽,因為他一開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瞪著我。

“真的嗎?”他懷疑的問。

“真的。”我坦白的說。

“哦!”他瞠目結舌,半晌,才頹然的用手支住了額,搖了搖頭。“我不了解那個人,我從不了解那個費雲帆!”他沉思片刻。“但是,紫菱,這兩年來,你過得快樂嗎?”

我沉默了。

“不快樂,對嗎?”他很快的問,他的眼底竟閃爍著希冀與渴求的光彩。“你不快樂,對嗎?所以你回來了!伴著一個你不愛的男人,你永遠不會快樂,對嗎?”

“哦,楚濂!”我低聲說:“如果我說我沒有快樂過,那是騙人的話!雲帆有幾百種花樣,他永遠帶著各種的新奇給我,這兩年,我忙著去吸收,根本沒有時間去不快樂。”我側頭凝思。“我不能說我不快樂,楚濂,我不能說,因為,那是不真實的!”

“很好,”他咬咬牙:“那麽,他是用金錢來滿足你的好奇了,他有錢,他很容易做到!”

“確實,金錢幫了他很大的忙,”我輕聲說:“但是,也要他肯去用這番心機!”

他瞅著我。

“你是什麽意思?”他悶聲說。

“不,不要問我是什麽意思,我和你一樣不了解雲帆,結婚兩年,他仍然對我像一個謎,我不想談他。”我擡眼注視楚濂。“談你吧!楚濂,你們怎麽會弄成這樣子?怎麽弄得這麽糟?”

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

“怎麽弄得這麽糟!”他咬牙切齒的說:“紫菱,你已經見過你的姐姐了,告訴我,如何和這樣一個有虐待狂的女人相處?”

“虐待狂!”我低叫:“你這樣說她是不公平的!她只是因為殘廢、自卑,而有些挑剔而已!”

“是嗎?”他盯著我:“你沒有做她的丈夫,你能了解嗎?當你上了一天班回家,餐桌上放著的竟是一條人腿,你有什麽感想?”

“哦!”我把頭轉開去,想著剛剛在沙發上發現的那條腿,仍然反胃、惡心,而心有余悸。“那只是她的疏忽。”我勉強的說:“你應該原諒她。”

“疏忽?”他叫:“她是故意的,你懂不懂?她以折磨我為她的樂趣,你懂不懂?當我對她說,能不能找個地方把那條腿藏起來,或者幹脆帶在身上,少拿下來。你猜她會怎麽說?她說:‘還我一條真腿,我就用不著這個了!’你懂了嗎?她是有意在折磨我,因為她知道我不愛她!她時時刻刻折磨我,分分秒秒折磨我,她要我痛苦,你懂了沒有?”

我痛楚的望著楚濂,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已經見過了綠萍,我已經和她談過話,我知道,楚濂說的都是真的。我含淚瞅著楚濂。

“楚濂,你為什麽要讓她知道?讓她知道我們的事?”

他凝視我,然後猝然間,他把他的手壓在我的手上,他的手灼熱而有力,我驚跳,想抽回我的手,但他緊握住我的手不放。他注視著我,他的眼睛熱烈而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