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少爺,再有三裏路就是清安縣的縣境了,您要不要下轎子來歇一歇呢?”老家人葛升騎著小毛驢,繞到葛雲鵬的轎子旁邊,對坐在轎子裏的雲鵬說。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不是嗎?”雲鵬看了看天空,轎子兩邊的幃幔都是掀開的,雲鵬可以一覽無遺的看到四周的景致。他們這一行人正走到一條山間的隘道裏,兩邊都是山,左邊的陡而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斷壁懸崖,令人頗有驚心動魄之感。右邊卻是起伏的丘陵山脈,一望無盡的叢林,綿妹密密的蒼松古槐,參天的千年巨木,看過去是深幽而暗密的。這時,暮色已在天邊堆積起來了,正逐漸的、逐漸的向四周擴散,那叢林深處及山谷,都已昏暗模糊。幾縷炊煙,在山谷中疏疏落落的升起,一只孤鶴,正向蒼茫無際的雲天飛去。整個郊原裏,現出的是一份荒涼的景象。

“是的,天馬上要黑了,”葛升說:“我已經吩咐點起火把來了,您轎子四角上的油紙燈,也該點著了。”

“那就別休息了,還是乘早趕到清安縣去要緊。我看這一帶荒涼得很,不知道清安縣境裏是不是也是這樣?”

“據張師爺說,清安縣的縣城裏是挺熱鬧的,至於縣裏其他地區,和這兒的景況也差不多。”

“那麽,老百姓種些什麽呢?”雲鵬困惑的看看那峭壁懸崖,和那叢林巨木。

“爺,您沒聽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句話嗎?”葛升騎著驢子,扶著轎沿兒,一面前進一面說。

“哦?”

“這兒是山區,老百姓就要靠山吃飯哪!張師爺說,這裏的莊稼人遠沒有獵戶多呢!”

“能獵著什麽?”

“可多著呢!熊哪,貂哪,老虎哪,鹿哪……都有。”

葛雲鵬點點頭,不再說了。環視四周,他心裏不能不湧起一股難言的感慨。人家說十年窗下無人知,一舉成名天下曉。他也算是一舉成名了。在家鄉,鄉試奪了魁,會試又中了進士,雖不是鼎甲,卻也進入了二甲。現在又放了清安縣的知縣,是個實缺。多少人羨慕無比,而雲鵬呢?他對這知縣實在沒多大興趣,他就不知道知縣要做些什麽?他今年還沒滿三十歲,看起來也只是個少年書生。在他,他寧願和二三知己,遊山玩水,吟詩作對,放浪江湖,遊戲人生。但他卻中了舉,作了官,一切是形勢使然。偏又派到這樣一個窮鄉僻壤的清安縣,他覺得,這不像是作官,倒像是放逐呢!

天色更暗了,下人們燃起了火把,轎子四周也懸上了風燈,一行人在山野中向前趕著路,他們今晚必須趕到驛館去歇宿,驛館在十裏鋪,十裏鋪是個小鎮的名字,進了清安縣境還要走五裏路才能到。據說,清安縣的鄉紳大戶,以及縣衙門裏的師爺書記奴才等,都在十裏鋪設宴,等著要迎接新的縣太爺呢!而雲鵬因為一路貪看風景,耽擱的時間太多,現在已經晚了。

火把的光芒在山凹中一閃一閃的搖晃著,風燈也在轎沿上晃蕩。葛雲鵬坐在轎中,下意識的看著窗外,天際,冒出了第一顆星,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整個天空都密布著星星了。山野裏的風不大,聲音卻特別響,穿過叢林,穿過山凹,穿過峭壁巨石,發出不斷的呼嘯。幸好是夏季,風並不冷,但吹到人肌膚上,那感覺仍然是陰森森而涼颼颼的。月光把山石和樹木的影子,誇張的斜投在地上,是一些巨大而猙獰的形象。雲鵬有些不安,在這種深山中,如果地方上不安靜,是難保不遇到強盜和土匪的,如果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被搶了,那卻不是很光榮的事。強盜土匪還罷了,假若有什麽山魈鬼魅呢?雲鵬知道這一帶,關於鬼狐的傳說最多。

正在胡思亂想著,忽然前面開道的人停了,接著,是一陣噼哩啪啦的巨響,火光四射。雲鵬吃了一驚,難道真遇到強人了嗎?正驚疑間,葛升攏著驢子跑了過來,笑嘻嘻的說:

“爺,我們已經進了清安縣境了,所以在放爆竹呢!再下去沒多久就可以到十裏鋪了。”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雲鵬放下了心,一行人繼續向前走著,轎夫們穿著草鞋的腳迅速的踩過了那鋪著石板的山路,石板與石板的隙縫間長滿野草,不論行人踐踏與摧殘,只是自顧自的生長著。幾點流螢,開始在草叢裏與山崖邊來往穿梭。雲鵬斜靠在轎子裏,雖然坐在軟軟的錦緞之中,仍然覺得兩腿發麻。山風在山野裏回旋,簾幔在風中撲打著轎沿,風燈搖晃,四野岑寂……雲鵬忽然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

他似乎睡著了片刻,然後,忽然被一陣嘈雜的人聲所驚醒了。他坐正了身子,這才發現轎子已經停了,被放在地上。一時間,他以為已到了十裏鋪,再向外一看,才知道仍然在山野裏,而四周都是火把,火光燭天。在火光中,是吆喝聲,人聲,叱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