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3頁)

青,青,青:

小心別給人看到了。(所以我才用鉛筆寫。)

你打完第一通電話時,我在電話旁等了許久許久,我以為你一定不會再打來了,我難過得淚水都幾乎奪眶而出,我突然發覺若我無法見到你,我會難過得立刻死掉,因為你的一通電話完全打擾了我的思緒,我簡直無法繼續去上班。

現在是零時零兩分,耳朵好癢,會是你嗎?一定是。我好想你,可知道?特別是情緒低潮的時候,淚水總是伴著思念滴落在枕邊。

再過八小時就可以看到你,我會好開心的。可是再過幾小時,你又得走了!啊!天,我一定會難過死,我懷疑我是否還能回辦公廳上班。答應我,如果你看時間差不多了,你掉頭就走,不要和我道別,不要讓我在別人面前掉下淚來。好嗎?

鴕鴕一九七九·十一·廿四·淩晨

等鴕鴕從洗手間出來,韓青一句話沒說,拉起她的手,就往咖啡館外面走。

“你帶我去哪兒?”她驚問。

他叫了一輛計程車,直馳往海邊。

“你會趕不及回營,”鴕鴕焦慮地,“你會受處分!你會被關禁閉!”

“值得的,鴕鴕,值得的!”

他們終於又到了海邊了。以往,鴕鴕只要情緒低潮,一定鬧著去看海,現在,他們又在海邊了。十一月底,天氣已涼,海邊空曠曠的杳無人影,他終於擁她於懷,吻她,又吻她。吻化這幾個月的相思,吻斷這幾個月的相思,吻死這幾個月的相思。可是啊,又預吻了未來的相思,那活生生的、折磨人的、蠢動的、即將來臨的相思。

五小時匆匆過去。

又回到等信、看信、寫信、背信、寄信……的日子。韓青有時會想到古時的人,那時沒有郵政,沒有電話,一旦離別,就是三年五載,不知古人相思時能做些什麽?如果沒有信,沒有電話可通,這種刻骨刻心的思念,豈不要把人磨成粉、碾成灰嗎?

第二年(一九八〇)來臨的時候,鴕鴕的信中開始充塞著不安的情緒,她常常在信封上寫下大大的SOS,信內又沒有什麽重要的事。她埋怨白天上班,晚上上課的日子太苦了。又立刻追一封信說忙碌使她快樂,使她覺得被重視。她會一口氣同時寄三封信來,一封說她很快樂,準備積一些錢,以便結婚用。一封說她很憂郁,想要大哭一場。另一封又說她是個“情緒化”“被寵壞”的壞娃娃。要他放寬心思,別胡思亂想。

可是,他是開始胡思亂想了。鴕鴕啊,願你快樂,願你安詳,願你無災無病,願你事事如意,願你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受誘惑,不要被迷惑啊!

他寄去無數的信,限時專送,限時專送,限時專送!郵差先生這些日子一定忙壞了,因為世界上有這麽兩個傻瓜,要寫那麽多信哪!

不過,鴕鴕雖然有些不穩定,她仍然會在每月二十四日,寄來一封甜甜蜜蜜的信,或寄來一張問候卡,或是一首小詩。其中,以第二十九個月的紀念日,她寫來的信最別出心裁,最奇特。她用了兩張信箋,分別折疊,第一張竟是篇半文半白的“作文”,寫著:

……晨起時,見陽光普照,念起同樣的陽光,灑在彼此身上,妾心不禁歡喜。近面南風陣陣,不知有否郎君訊息?妾仰身低問流雲,是否將萬般思念捎給遠方情郎,眾鳥聽得一旁高聲啼笑,妾身羞得紅著臉躲進花叢。……更聽得樂聲響起,記起往日歡樂時光,情何以堪?

擡頭見得明月高掛,妾不禁凝視,合十祈願:願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緊伴,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忽見湖水蕩漾,水中月影如虛如實,手觸即及,不禁了悟,正是:

“無一藏中無一物,有花有月有樓台。”

隨著這封短文,她的另一張信箋,竟是對這篇文章的一篇大大贊美歌頌之辭,一一引證全文的“起承轉合”有多麽美妙,多麽動人。唯一的缺點,是“半文半白,似通非通”。可是,把“相思”“懷人”“睹物”種種情思,轉入禪學的“無一藏中無一物,有花有月有樓台”。畢竟是“天才之作”!

韓青把這封怪信,仔仔細細,研讀再三。他不能不珮服鴕鴕的才氣,不能不珮服她自誇自詡的幽默感。可是,那文中最後幾句,不知怎的,就讓他有些膽戰心驚,不安已極。水中月影,觸手可及。鴕鴕啊,你到底要說什麽?鏡花水月,畢竟成“空”呀!鴕鴕啊,你到底要說什麽?他狠命搖頭,就是搖不掉心裏的陰影。鴕鴕啊,但願我在你身邊,但願你觸手可及的,不是水中之月,而是實實在在的韓青吧!

五月廿四日,是認識三十一個月的紀念日。鴕鴕的來信很短:

青:

想你在無盡的相思裏。撥電話給你,總是占線,接線生啊,你可知道我是多麽想聽到那令我如此思念的人的聲音?你可知道這電話對我有多重要?它維系著彼此,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從這顆心到那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