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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句什麽話?我把下巴放在膝上,困惑地看著我面前這個男人,他那深沉的表情、成熟的思想以及憂郁的眼神,都引起我內心一種難言而特殊的感情。他會掌握不住自己的方向盤嗎?他愛著一個比他小二十幾歲的女孩嗎?他無法向女孩的父母開口嗎?他為這個而痛苦樵憔悴嗎?我瞪視著他,是的,他相當憔悴,那痛苦的眼神裏有著燒灼般的熱情,這使我心中酸酸楚楚地絞動起來。

他望著我,忽然恢復了意識。

“為什麽用這種眼光看我?”他溫柔地說,“你在想些什麽?又在研究我嗎?”

“是的,”我點點頭,“你們都那麽奇怪,那麽一——難讀。”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曾經討論每個人都是一本難讀的書。

“你想寫作?”他問,“我好像聽淩風談過。”

“我想,不過我寫不出來。”

“寫些什麽?”他淡淡地問,不很熱心的樣子。“現在寫作很時髦,尤其,你可以寫些意識流的東西,把文字反復組合,弄得難懂一點,奇怪一點,再多幾次重復就行了。”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談寫作使我高興。

“你看得很多,一定的。”我說,“我不想寫別人不懂的東西,文字是表達思想的工具,假如我寫出來的東西只有我自己懂,那麽連起碼的表達思想都沒做到,我還寫什麽呢?所以,我寧願我的小說平易近人,而不要艱澀難懂,我不知道為什麽目前許多青年要新潮,新得連自己也不了解,這豈不失去寫作的意義?”

韋白坐正了身子,他眼睛裏有一絲感興趣的光。

“你知道症結所在嗎?詠薇?”他靜靜地說,“現在許多青年都很苦悶,出路問題、婚姻問題、升學問題……使很多青年仿徨掙紮,而有迷失的心情,於是,這一代就成為迷失的一代。有些青年是真的迷失,有些為了要迷失而迷失,結果,文學作品也急於表現這種迷失,最後就真的迷失得毫無方向。”他微笑地望著我,誠懇地說,“假如你真想致力於寫作,希望你不迷失,清清醒醒地睜開眼睛,你才能認清這個世界。”

“我希望我是清醒的,”我說,“你認為——真正的好作品是曲高和寡的嗎?”

他深思了一會兒。

“我不認為白居易的詩比黃庭堅的壞,但白居易的詩是村嫗老婦都能看懂的,後者的詩卻很少有人看得懂。《紅樓夢》膾炙人口,沒人敢說它不好,但它也相當通俗。不過,格調高而欣賞的人少,這也是實情,所以,文藝是沒有一把標準尺可以量的,唯一能評定一本作品的價值的,不是讀者,也不是文藝批評家,而是時間,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就是好作品。壞的作品,不用人攻擊謾罵,時間自然會淘汰它。身為一個作家,不必去管別人的批評和攻擊,只要能忠於自己,能對自己的作品負責任就行了。”

“你否定了文藝批評,”我說,“我以為這是很重要的,可以幫助讀者去選擇他們的讀物。”

“我並不否定文藝批評,”韋白笑笑,認真地說,“但是,當一個文藝批評家非常難,首先要有高度的文藝欣賞能力,其次要客觀而沒有偏見,前者還容易,要做到後者就不太簡單,那麽,有偏見的文藝批評怎會幫助讀者?何況,這是一個充滿戾氣的時代,許多人由於苦悶而想罵人,很多就借文藝批評來達到罵人的目的,徒然混淆了讀者的看法,弄得根本無從選擇。讀者不知道選擇哪一位作者,作者也不知道選擇什麽寫作方向。這樣,文藝批評就完全失去了價值。讀者通常都會去選擇他所喜歡的作家和讀物,他能接受多少是他自己的問題,並不需要人幫助。”

我有些困惑。

“我並不完全同意你,韋校長。”

“我是說我們台灣的文藝批評很難建立,在我看來,文藝批評只能說是批評家對某篇文章的看法而已,可供讀者作參考,不能作準繩。”

我比較了解他一些了,用手支著頤,我說:

“你認為寫作時該把人性赤裸裸地寫出來嗎?”

“這在於你自己了,”他注視我。“先說說你覺得人性是怎樣的?”

“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有美,也有醜。不過,我認為美好的一面比醜惡的一面多。”

“就這樣寫吧!”他說,“你認為多的一面多寫,你認為少的一面少寫。”

“你認為呢?”我熱心地望著他,“你比我成熟,你比我經歷得多,你認為人性是怎樣的?”

他拾起我肩上的一片落葉,那片落葉尖端帶著微紅,葉片是黃綠色,邊緣被蟲咬了一個缺口,缺口四周是一圈褐色的滾邊。他把玩著那片葉子,沉思有頃,然後,他把落葉放在我的裙子上,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