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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她!那森林的女妖!周身的紅衣服使她像一朵盛開的苦情花。她不聲不響地來了,赤著腳踏過了叢林,踏過了生死的邊界,來到這個她曾多次冶遊的地方。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那對眼睛是坦白而無懼的,在她現在的世界中,不知有沒有憂愁、畏懼和欲求?

她向我緩緩地走了過來,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呆呆地站在那兒,望著她走近。停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我可以感到她身上散發的熱力,聽到她平靜的呼吸。那麽,她不是鬼魂了?鬼魂不該有呼吸和熱氣。那麽,她也和我一樣,屬於這個真實世界?屬於這活生生的天地?

她靜靜地開了口。

“我知道你,”她說,“你就是章家的客人。”

她的聲音似曾相識,我曾經聽到過,我懂了。

“我也知道你,”我說,“你是林綠綠。”

“嗨!”她笑了,眯起眼睛來看我,她的笑容裏有一股出於自然的魅力。“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昨天我見過你的父親。”我說。

笑容在她臉上隱去,陽光失去了一會兒,但一瞬間,她的睫毛又揚起了。

“他很兇,對不對?不過我不怕他。”她用手指觸摸我胸前的花環,“很好看,你弄得很好。”

“給你!”我說,把花環拿下來,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低頭注視自己,然後輕快地笑了。她的笑聲清脆而豪放,在水面回旋不已。凝視著我,她說:

“我知道他們為什麽喜歡你了!”

“誰?”我不解地問。

“章家的人!”

“為什麽?”我好奇地問。

“因為——因為——你是這樣——這樣——”她思索著,想找一個適當的形容詞,“這樣‘文明’的一位小姐。”

這次輪到我笑了,我喜歡她,喜歡她的天真,喜歡她的坦率和自然,她像是這山、這水、樹林的一部分,同樣的原始,同樣的美麗。

“你從一個大城市裏來的,對不?”她問。

“不錯。”

“那兒很美嗎?”

“沒有這裏美。”我說。

她點點頭,在草地上坐下來,用手拔著湖邊的草,再讓它們從她指縫裏流下去。

“你整天都在這山裏跑嗎?”我問,“昨天你爸爸在找你。”

“他找我!”她喊,恨恨地擡起頭來,“他要我做事,喂豬,喂雞,要我嫁掉,嫁給那個……”她說了一串山地話,然後聳聳肩,“他是很兇的,你看!”她解開襯衫的結,毫不畏羞地敞開衣服,讓襯衫從肩上滑下去。我驚訝地發現她襯衫裏面竟什麽都沒穿。更讓我驚訝的,是她那美麗的身體上竟遍布鞭痕,新的、舊的全有。我嚷著說:

“他打你?”

她點點頭,重新系上衣服。

“不過我不怕他,我也不嫁那個人,我誰也不怕!”

她揚起眉毛,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裏燃著火,像一只發怒的獅子,一只漂亮的獅子。我也坐了下來,注視著她,她不經意地把手伸進水裏,讓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再把水撈起來,潑灑在面頰上和胸前,那些水珠晶瑩地掛在她紅褐色的皮膚上面,迎著陽光閃亮。她躺了下來,用手枕著頭,仰視著雲和天。怒氣已經不存在了,她又回復了自然和快樂。毫不做作地伸長了腿,她躺在那兒像個誘人的精靈。那串花環點綴了她,再加上那湖水、那森林、那層綠霧氤氳的輕煙,都使她像出於幻境:一個森林的女妖!

我坐了好一會兒,找不出什麽話可以和她講。她躺在那兒,對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這裏只有她一個人似的。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她把它銜在嘴裏,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為生的小仙人。然後,她開始輕聲地唱一支歌,一支我所熟悉的歌,同樣的曲調,卻用不同的文字唱出來的,那支淩風唱給我聽過的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

在這湖邊來來往往,

白雲悠悠,歲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她反復地唱著,我發現那調子單純悅耳,但聽多了,就嫌單調。不過,她的歌喉圓潤動人,咬字並不準,調子也常隨她自己的意思胡亂變動,卻更有分樸拙的可愛。

她突然跳了起來,說:

“我要走了!”

想到就做,她對我揚揚手,返身就奔進了林內,她那赤裸的腳一定從不畏懼荊棘和刺叢。在綠色的樹林裏,她像一道紅色的光,幾個回旋,就輕快地失去了蹤影,剩下我在那兒呆呆發愣,疑惑著剛剛所見的一切,是不是僅僅是我的一個夢而已。

我又在湖邊坐了大約半小時,直到腕表上已指著十一點了。站起身來,我采了一朵苦情花,走向歸途,我必須趕上吃午餐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