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時間:一九六二年秋

地點:台北

一場愁夢酒醒時,

斜陽卻照深深院。

25

夜,靜靜地張著。

夢竹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間。窗外沒有月光,到處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聲。遠遠地,有一聲火車的汽笛響,悠悠然,綿綿然,從黑暗的曠野中傳來,她幾乎可以聯想到火車輪子滾過軌道那種機械的聲音:轟隆卻嚓,轟隆卻嚓……這單調的車輪聲和她的脈搏跳動聲糅和成了一片,轟隆卻嚓,轟隆卻嚓……接著,思想的齒輪也加入了旋轉,無止無休地滾動,轟隆卻嚓,轟隆卻嚓……

白天發生過的事仍然在腦中不斷地映現,無法驅除,也無法逃避。“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曉彤絕望的呼叫也依舊在耳邊反復回蕩。為什麽?千千萬萬過去的片段,點點滴滴回憶的毒汁,一起在腦中翻攪。她怎能告訴曉彤,那一段醜惡的過去,和那一個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對女兒說:“逃開那個人!逃開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滿了美夢與幻想的女兒面前,揭開一個最最“醜惡”的“真實”!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媽媽!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曉彤哀求的聲調,絞痛了夢竹每一根神經。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過失,一切的罪惡,一切的錯誤,一切心靈上的負荷,她都願意獨自承擔,可是,為什麽曉彤要再攪進這樣的戀愛裏?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的內侄!何慕天!她已經費了十八年的時間,來設法遺忘這個人,但,為什麽他又重新來攪亂她的生活?破壞已有的平靜?難道她命中注定無法擺脫這個魔鬼?曉彤,天下的男人那麽多,為什麽偏偏愛上何慕天的內侄?

“媽媽!你告訴我,請你!媽媽,魏如峰有什麽不好?媽媽,你告訴我!”

魏如峰有什麽不好?只有一點不好!他不該是何慕天的內侄!而這唯一的一點“不好”,已勝過了他千千萬萬的優點!曉彤的眼淚,曉彤的泣訴,曉彤的哀求,都無法使這一點“不好”化為虛無!但是,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怎能告訴她?

明遠在她身旁輾轉反側,她側臥著,背對著明遠,瞪視著黑暗,身子一動也不動。她知道明遠和她一樣沒有睡著,她可以由他緊迫的呼吸聲辨出他激動的情緒。因而,她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維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遠當她是睡著的,而不來和她討論。她渴望能逃避去面臨那份現實,逃避和明遠去討論那份現實!雖然她知道這遲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卻那樣恐懼明遠再提到它!長時間的瞪視使她的眼睛酸澀腫脹,她試圖閉上眼睛,而每當眼瞼闔攏,她就會看到成千成萬個妖魔鬼怪,在她面前執杖攜械地狂歌狂舞,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張同樣的臉譜——何慕天的臉譜!

她聽到隔壁房裏,曉彤的床在吱吱咯咯地響,顯然,那孩子也同樣地無法安眠。曉彤,何辜?卻必定要去嘗這人生的苦果!她側耳傾聽,每當曉彤的床響一聲,她的心就痛一下。接著,她聽到曉彤在嘆息,嘆息之後是模糊的呻吟聲,再下去,她聽到一聲嗚咽,和一陣抑著的啜泣聲。她的心臟絞緊而尖銳地痛楚起來,那啜泣聲是阻塞著的,顯然曉彤在盡力克制,這比號啕痛哭更使夢竹心酸。輕輕地,她翻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明遠的聲音冷冰冰響了起來:

“你要幹什麽?”

“去看看曉彤。”她輕聲地說。

“別忙!”明遠壓低了聲音,雖然像耳語一般,卻仍然生硬冷澀,“我們必須先談一談!”

“明遠!”她祈求地低喊,下意識地想逃避,“等明天,孩子們上學之後再談。”

“不!”明遠簡單地說,“我要現在和你講清楚,我不能等!”

夢竹躺回枕上,轉過頭來面對著明遠,望著在黑暗中閃著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地顫栗了一下。她無法再說話,只用一種被動的,忍耐的眼光看著他,等待著他開口。

“你別這樣瞪著我,”他的聲調帶著惱怒和煩躁,“關於這件事,你到底預備怎麽辦?”

“我?”她慌亂地自問了一句,茫然地低聲說,“我不知道,明遠,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明遠的聲音冷幽幽地,“我倒有一個意見,把一切真實情況告訴曉彤,把她送還給何慕天——泰安紡織公司的董事長!他可以給曉彤好一百倍於我給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