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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說服了他?”我問。

“唉!”小雙嘆口氣,“也真難辦!以前,我總是不讓他操心錢的事,可是,他越來越糊塗了!詩卉,你是親眼看到他那股橫勁兒,我還敢說嗎?這個月,電力公司把電給剪了,他就點蠟燭寫。接著,水也停了,家裏可不能不喝水啊!我出去提水,那天,提著一桶水,就在門口摔了一跤……”

“哎喲!”奶奶叫,“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這孩子真不知輕重,摔出毛病來沒有?”

小雙的臉紅了。

“當時是疼得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已經打過安胎針,總算沒出毛病。可是,友文可嚇壞了,嚇得臉都發白了,他就對我賭咒發誓說,他要……要好好賺錢,好好工作,好好照顧我,負擔起家庭生活來。又說他要和過去的靈魂告別了,要死去再復生的那一大套。我本來以為他也不過是說說而已,誰知,他這次真是痛下決心,就去上班了。”

“那麽,還虧得你這一摔了!”我說,“說真的,不管盧友文有多大的天才,我還是認為,一個男子漢就該工作,就該有正當職業。”

“話不是這麽說,”爸爸接了口,他一直安安靜靜地在傾聽,“寫作也是件正當職業,但是,千萬不能眼高手低!批評別人的作品頭頭是道,自己做起來困難重重,那是最難受的事!”

“朱伯伯,”小雙說,“您這話可別給他聽見,他最怕的就是‘眼高手低’四個字!”

“那麽,他是不是‘眼高手低’呢?”我又嘴快了。

“不。”小雙臉色變了變,正色說,“他有才華,只是尚待磨煉,他還年輕呢!我想,他最好就是能有個工作,再用多余的時間來練習寫作。我費了很久時間,才讓他了解,再偉大的作家也要吃飯!”

“盧友文是個好青年,”爸爸點頭說,“他的毛病是在於夢想太多而不務實際。”

“現在他知道要務實際了!”小雙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我從不知道,一個丈夫去“上班”,居然能讓太太這樣興奮和快樂,“也真難為了他,為了我,他實在犧牲得太多了!”

“笑話!”詩堯忽然開了口,他陰沉地坐在那兒,面露不豫之色,“丈夫養活太太,是天經地義的事,怎麽談得上‘犧牲’兩個字!”

小雙望了望詩堯。我以為她一定會和詩堯辯起來,誰知,她卻對詩堯溫柔地笑了笑,說:

“詩堯,我今晚是特地來找你的!”

“哦?”詩堯瞪大眼睛,精神全來了。我望著我那不爭氣的哥哥,心想,他已經不可救藥得該進精神病院了。

小雙從皮包裏拿出了一個紙卷,她遞給了詩堯,半含著笑,半含著羞,她說:

“我整理出兩支歌來,詞是我自己填上去的。友文說我寫得糟透了,他又不肯幫我寫,我只好這樣拿來了。你看,能用就拿去用,不能用就算了。歌譜也變動了很多,爸爸的曲,有些地方我覺得很澀,不能不改一下。”她攤開歌譜,和詩堯一起看著,她指著中間改過的那幾個音,看了看鋼琴。詩堯立刻走過去,把琴蓋掀起來,把歌譜放在琴架上,他熱心地說:

“你何不彈一彈,唱一唱呢?如果有什麽要改的地方,我們也可以商量著,馬上就改。”

小雙順從地走到鋼琴前面,坐了下來,詩堯站在旁邊,身子撲在琴上,他用熱烈的眼光望著小雙。他的眼光那樣熱烈,似乎絲毫沒有顧慮到她是個將做母親的盧太太。小雙沒注意他的眼光,她的眼睛注視著歌譜,然後,她彈出一串柔美的音符,一面說:

“這支歌的歌名叫‘夢’。我的歌詞,你聽了不要笑。”

接著,她唱了起來,我們全家都靜靜地聽著,我永遠永遠記得那歌詞,因為那歌詞好美好美。

昨夜夢中相遇,執手默默無語,

今晨夢中醒來,夢已無從尋覓!

夢兒,夢兒!來去何等匆遽!

昨夜夢中相訴,多少情懷盡吐,

今晨夢中醒來,夢已不知何處?

夢兒,夢兒!今宵與我同住!

昨夜夢中相聚,無盡濃情蜜意,

今晨夢中醒來,夢已無蹤無跡!

夢兒,夢兒!請你歸來休去!

小雙的歌喉一向柔美,咬字又相當清晰,再加上她那份感情和韻味,這支歌竟唱得蕩氣回腸。而那歌詞,那歌詞,那歌詞……我怎麽說呢?我想,她是唱進詩堯內心深處去了。因為,我那個傻哥哥,用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小雙,比那次聽她唱《在水一方》更動容。事實上,他是整個人,都已經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