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線(第2/5頁)

好美,是嗎?但,兩年後,他完成了大學教育後,來看我,長成了,不再是孩子,下巴上有了胡子茬,眼睛裏也失去了夢。當我提起他的音樂家之夢,他爆發了一串輕蔑的笑:

“哦,那是孩子時的幼稚想法!音樂家!做音樂家有什麽用?世界上幾乎每個音樂家都潦倒窮困!我才不做音樂家呢!我要發財,要過最豪華的生活,你想,如果能擁有一百萬美金的財產,生活得豈不像個王子?所以,我想做個大企業家!”

大企業家?一百萬美金的財產?噢!那失去的夏天!失去的音樂!失去的柴可夫斯基和肖斯塔科維奇!還有,那失去的《深深河流》!

第二條斫傷的線又被收藏在心底,我不知道那小小的“心”中能容納多少條斷線?媽媽說:

“不要再去‘尋夢’了,世界上沒有你夢想中的東西!”

是嗎?我的母親?但願你能使我成熟!讓我把頭埋在你的懷裏,不再受任何傷害!但願你能給我保護,使我遠離那些必定會碎的“夢”!可是,你不能!你也曾尋過夢,是嗎?好母親?你也有一大口袋的碎夢,是嗎?好母親?但,你卻沒有辦法不讓我去走你走過的路!你說:

“我知道你會摔跤,我只能站在你的旁邊,等你摔下時扶住你,而不能因怕你摔跤,而不讓你走路!”

噢!好母親!我需要摔多少跤,才能走得平穩?

第三條線又畫了下來,哦,第三條線!我不能接受嗎?這是怎樣的一條線呢?細而長?柔而韌?我怎能知道它會不會像前面兩條那樣斷掉碎掉?接受它嗎?用生命來作賭注!媽媽說:

“向前走吧,握牢線頭,別讓它斷掉!”

別讓它斷掉?噢,好母親!

藤椅一陣“咯吱”地輕響,小貓正弓起了背,伸了個大懶腰,張開了迷糊的睡眼,不經心地對我看了看,舔舔爪子,洗了洗臉,一翻身,換了個姿勢又睡了!哦,多麽貪睡的小貓!他把你抱來,是希望你能解除我的幾分寂寞,但你也有你的世界,竟吝於對我的陪伴!好,你睡吧,但願你有個完整的好夢!

我剛剛正在想什麽?對了,那第三條線!

那個男人,卷進我的生活正像一股旋風,那樣纏繞著使人無法喘息,你不得不跟著他旋轉,轉得昏昏沉沉,不辨東西!你問媽媽:

“他行了嗎?他可以嗎?”

媽媽凝視我,多麽深沉的眼光!

“變平凡一點,他已經行了!”

行了!抓牢這條線!於是,帶著那樣朦朧如夢的心境,披上那如煙似霧的婚紗,踩上了紅色的氍毹,挽著那個男人的手臂,走向不可知的命運!那個人說:

“我將用我的生命去裝飾你的生命!既然得到了你,從今,我將為你而活著,而呼吸,而做一切!”

好美,是嗎?還記得那件淺藍色軟綢的繡花睡衣?小小的領子上鑲著碎碎的花邊,這是我親自設計的,淡藍的軟羅像湖水,穿著它,如同被一層藍色的湖水所包圍,心靈深處,都可感到那湖水的微波輕拂,和柔緩的激蕩。你含羞帶怯地站在他面前,睡衣的帶子在腰際打著蝴蝶結,結得那麽整齊細心。你自覺腳下踩著的是輕煙輕霧,周圍環繞著你的是詩情夢意。你不敢說話,怕多余的言語會破壞了那份美。但,他說:

“為什麽選擇藍色?多麽不夠刺激!新婚時應該穿紅的!”

他伸手撥了撥領子上的小花邊:“真保守!睡衣把你捆得這麽嚴密!”

他拉過你來,輕輕一扯,腰帶被抽了出去。噢!我細心結的蝴蝶結!

還記得那小小的梳妝台和那面小小的鏡子?還記得你如何在鏡子前面,試著把長發盤在頭頂,以打量自己是否已從少女變成婦人?還記得鏡子裏那對迷蒙的眼睛,和那滿鏡的紅潮?還記得你怎樣在鏡子前面輕輕旋轉,讓藍色的睡衣下擺鋪開,像起伏的湖波?然後,他在床上喊:“為什麽起得這麽早?來,再睡一下!”

突然的聲音打斷了你的冥想,由於吃了一驚,手裏的發刷掉落在地下,刷子的柄斷了。噢,多麽地不吉利,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就跌斷了梳子!你悵然若失,悵然佇立。他不耐地喊:

“怎麽了?來吧,梳子明天再去買一把就是了!”

新梳子買來了,不久,用成了舊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變成了淡淡的灰蒙蒙的顏色,不再有夢似的感覺,詩似的情意。你在他越來越暴躁的神態下惘然迷失,終日茫茫地尋覓著失落了的幻想。他說:

“什麽時候你可以成熟?什麽時候你才能變成個完全的婦人?什麽時候你能不再對著落日沉思,對星星凝視?什麽時候你才不會像夢遊病患者那樣精神恍惚?”

什麽時候?什麽時候?那麽多的什麽時候!你瞠目結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地方?但,他的眉毛糾結的時間越來越長,雙眉間的直線皺紋越來越多。你變成了個礙事的東西,仿佛手腳放得都不是地方。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