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就在蕭家被幸福和笑聲充滿的時候,韶青和黎之偉也正在吃晚餐,韶青一手做的菜,小公寓裏有燈有酒,窗外有雲有月。一樣的夜色,一樣的空氣,只是,情況與氣氛卻和蕭家大大不同。

黎之偉進門時,情緒就不太好,坐在沙發裏,他說:

“我今天采訪了一個新聞,有個女人放火燒死了四個兒女,再臥軌自殺了。”

韶青一怔。

“為什麽?”

“因為她丈夫移情別戀,離家出走。其實,這也不值得殺孩子呀!”他搖搖頭,“你沒看到火場,一片淒涼!”

“別說!”韶青慌忙阻止,“也別形容,否則,我做了半天的菜都白做了。”

黎之偉正眼看她。

“你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

她深刻地凝視他。

“是嗎?”

“是的,”他誠心誠意地說,“能夠擁有你的男人,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沖口而出:你要當這幸福的男人嗎?但是,黎之偉四面張望,問:

“迎藍呢?”

韶青深呼吸,走近黎之偉,在他身邊坐下。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她沉聲說,“阿奇回來了,昨天半夜到達台北,從國際機場就直殺到我們家。”

“哦!”黎之偉應了一聲,緊盯著韶青,“怎樣呢?發生了什麽事嗎?”

韶青拉起他的手:

“來,我們來吃飯,一面吃一面談。”

黎之偉沒說話,走到餐桌前坐下來。他陰沉地看桌面,問:

“你沒準備酒?”

“不要喝酒,好嗎?”韶青半懇求地。“你一喝酒就會胡鬧,又唱又跳的。我想跟你談點正經事。”

“給我一點酒,什麽酒都可以!”他沉郁地說,“我保證不醉!”

韶青無可奈何地拿來了酒杯和酒,一瓶最淡的葡萄酒,他看看酒瓶,笑笑說:

“你們好像只有葡萄酒。”

“我不想讓你醉。”

“你不知道,真正醉於酒的人很少,人會醉,只因為自己心理不平衡。你去錫口參觀一下,那兒的人沒有喝酒,個個都醉。”

“錫口?”她不懂他在說什麽。

“錫口瘋人院。”他接口,“我去那兒參觀過,還寫過一篇特稿,有個房間裏住了二十幾個人,屬於沒有危險性的,病狀輕微的病人。其中有個老人給我印象深刻,他筆直地站在墻角,把一只手伸在前面,動也不動,站了已經好幾小時了。醫生說他一進病院就是這樣,因為他以為自己是一盞路燈。我看他的手舉得那麽久,都代他手酸了,我走過去問他:‘你在做什麽?’他答:‘我不能動,我是路燈。’我故意在他手下張望了一下,說:‘路燈怎麽沒有燈泡呢?’他說:‘燈泡壞了,用得太久,已經壞了。’我說:‘那麽,你就不要當路燈吧。’他悲哀地說:‘不行,我是一盞不亮的路燈。’”黎之偉住了口,倒滿酒杯,擡起頭來面對韶青,“你瞧,瘋子有瘋子的哲學,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麽事,但深深體會到他的悲哀,一盞必須站在那兒,忍受風吹日曬,而不亮的路燈。後來,我很想以這個題材,寫一篇東西,題目就叫‘不亮的路燈’。”

“你寫了沒有?”韶青關懷地。

“我沒寫。因為幾個月後,我再去錫口,那老人已經不在了,我問醫生:那盞路燈呢?旁邊有個年輕小夥子躺在床上,一本正經地說:路燈被台風吹倒了。我問那年輕小夥子:你躺在這兒幹嗎?他對我很認真地說:‘如果我不躺下來,台風也會把我吹倒的,我是倒地的路燈。’”他喝了口酒,看著韶青,“後來我問醫生,怎麽路燈病還會傳染呢?醫生說,那小夥子送進來的時候,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後來居然崇拜起那盞路燈起來,還曾經爬上屋頂,把燈泡拆下來,硬要裝到那老頭的手上去。然後有一天,老頭終於倒下來死了,這年輕人也倒下了,變成了一盞倒地的路燈。”

韶青有些難過,這故事影響了她的情緒,她抑郁地望著他,抑郁地問:

“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隨便談談而已。”黎之偉說,“人的內心,是個永遠不可解的謎,深不可測。所以世界上會發生許多怪事,你知道那母親為什麽要燒死自己的孩子?因為愛,她愛他們,不忍心丟下他們一個人走,就幹脆來個‘要死一起死’。”

“你看了這麽多事情,想過這麽多問題,你應該是個把人生看得很透很透的人了?”

“真能把人生看透的,是神,而不是人。”黎之偉注視著她,“說實話,我從沒把人生看透!從沒有。一個看透人生的人是四大皆空的,名利愛情婚姻都可不要,而我呢?我在掙紮、搶新聞,搶寫稿,名、利、愛情我都要。你和迎藍,總是鼓勵我振作、奮鬥,振作奮鬥是在追求什麽?成功?怎樣就算成功?有名有利有事業?你瞧,韶青,你也不是一個能把人生看透的人,那個倒地的路燈,可能反而把人生看透了,反正站起來也會倒下去,燈亮過了也會熄滅。不如幹脆燈也別亮,就躺在那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