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頁)

“應該是這間吧?”

“不。”老人拄著拐杖走過去,一下子推開了那扇闔著的門,“這是間書房,我不知道你是否愛看書,我家裏曾經住過一個書迷,他幾乎把全台北的書都搬進這屋子裏來了。”

江雨薇站在那房門口,驚愕、眩惑,使她立刻目瞪口呆起來。那是間好寬敞好寬敞的房間,四面的墻壁,除了落地長窗外,幾乎都被書櫃所占滿了,這些書櫃都是照墻壁大小定做的,書架的隔層有寬有窄,因此,這些櫃子除了書之外,還陳列著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藝術品。江雨薇無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地喘了口氣,說:

“我能進去看看嗎?”

“當然。”老人按著墻上的電燈開關,開亮了室內的幾盞大玻璃吊燈,因為,暮色已經從那落地長窗中湧了進來,充塞在室內的每個角落裏了。江雨薇扶著老人走了進去,老人沉坐進一張安樂椅中,用手托著下巴,他深思地注視著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經拋開了老人,迫不及待地走到那些書櫥前了。

立刻,她發現這些書是經過良好的分類與整理的,大部分是藝術、建築,與文學。當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說選時,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滿手的灰塵,這些書顯然已有多年沒有經人碰過了。這是本相當舊的書,書頁已發黃,封面也已殘破,她翻開第一頁,發現扉頁上有兩行字,字跡漂亮而瀟灑,寫著: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於牯嶺街舊書店中購得此書,欣喜若狂。

若塵注

她握著書,呆愣愣地望著這兩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個人影,破舊的夾克,破舊的牛仔褲,亂蓬蓬的頭發下,有對憂郁而陰鷙的眼睛……她無法把這本書和那個憂郁的男人聯想到一起,正像她無法把這棟房子和那人聯想在一起一樣。她慢吞吞地把這本書歸於原位,再去看那些書名:《懸崖》《貴族之家》《父與子》《冰島漁夫》《孤雁淚》《卡拉馬佐夫兄弟》《巴黎聖母院》《凱旋門》《春閨夢裏人》《拉娜》《妮儂》……天哪!這兒竟是一座小型的圖書館!掠過這一部分,她看到中國文學的部門:《古今小說》《清人說薈》《詞話叢編》《百家詞》《石點頭》《詩經通譯》,以及元曲的《琵琶記》《香囊記》《玉釵記》《繡襦記》《青衫記》……全套達五十二本之多。她頭暈了,眼花了,從小嗜書如命,卻在生活的壓力下,從沒有機會去接近書本,現在,這兒卻有如此一個書庫啊!她又抽出了一本《璇璣碎錦》來,驚奇地發現這竟是本中國的文字遊戲,在扉頁上,她看到那“若塵”似乎和她同樣的驚奇,他寫著:以高價購得此書,疑系絕版,中國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豈非鬼才乎?

若塵識於一九六三年二月

她看了一兩頁,裏面有寶塔詩,有回文,有方勝,及各種稀奇古怪的、用文字組成的圖形。她握緊了這本書,回過頭來看著耿克毅,她的臉發紅,眼睛發光。

“我能帶一本到房裏去看嗎?”她迫切地問。

“當然。”老人說,深思地望著她,“這房裏所有的書,你隨時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面前來。

“我現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著氣說,“你真的有個大大的王國,你的財產,簡直是無法估計的!”

耿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當淒涼。

“我曾經很富有過,”他輕聲說,輕得她幾乎聽不出來,“但是,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麽,她也無心再去追究,她太興奮於這意外的發現,竟使她無心去顧及這老人的心理狀況了。扶著老人,她送他走進了他的臥室,那是走廊左邊的第一間,寬敞、舒適,鋪著藍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簾和床罩。一間藍色的房間,像湖水,像大海,像藍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萬家燈火,擡起頭來,可以看滿天的星光璀燦。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樣詩意的環境裏!可是,當她回過頭來,卻一眼看到墻上的一幅字,寫著:

夕陽低畫柳如煙,淡平川,斷腸天。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雖暫缺,有時圓。

斷雲飛雨又經年,思淒然,淚涓涓。且做如今要見也無緣,因甚江頭來處雁,飛不到,小樓邊?

她回頭看著耿克毅,研判地、深刻地望著他,似乎要在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龐上找尋一些什麽,終於,她慢吞吞地開了口:

“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遠富有的,是不是?你確實失去過太多太多的東西,是不是?”

老人凝視著她,一語不發。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