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靜更深。

志翔在自己的小屋裏,埋頭揉弄著那些黏土,他做出了一只手,兩只手,三只手,四只手的粗坯。那粗大的指節,那布滿厚繭的手掌,那龜裂的手背……呆了呆,他忽然想起老人的手,那被皮革染了色的手掌,那全是皺皮和脈絡的手背,那雖然蒼老,卻仍然有力的手指!他拋下了自己的工作,揚著聲音喊:

“小荔子!”

丹荔正蜷縮在那張長沙發上,本來,她是靠在那兒和志翔談話的,但是,久久,志翔只是埋頭在那一堆黏土之中,對她的話毫不在意,她無聊極了,倦極了,終於蜷縮在那兒睡著了。

聽到志翔的呼喚,她在睡夢裏猛然一驚。她正在做夢,夢裏,父母流著淚在勸她回家,回到父母溫暖的懷抱裏去,何必要在這兒吃苦受罪,被這兩個“壞”脾氣、“硬”骨頭的兄弟折磨!於是,她哭著奔向母親,奔向父親,奔向那有“世界花園”之稱的日內瓦!正在奔著奔著,志翔的一聲“小荔子”像當頭棒喝,她一驚而醒,渾身冷汗,從沙發上直跳了起來,她對志翔伸出手去,驚惶地喊:

“小翔子!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要!不管是跟你吃苦受罪,我都心甘情願!小翔子,不要讓媽媽爸爸把我搶走,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志翔愕然地瞪視著這一雙伸向自己的手,纖柔,秀麗,細膩,光滑,可是,如此纖弱的手,怎麽有如此強大的、呼喚的力量!他走過去,雙目發直,他握緊了那雙纖纖玉指,低下頭,他審視著這雙手,仔細地,專心地,帶著一種不可解的感動的情緒,他審視著這雙手。丹荔完全清醒了,她困惑地凝視志翔,輕蹙眉梢,她喊:

“小翔子!你在千什麽?”

志翔擡起頭來,他的臉色發紅,眼睛發光,滿臉都是激動的、興奮的、熱烈的光彩。他盯著她,然後,把她緊抱在懷裏,他吻了她:

“小荔子!你知道人類的成功、愛心、命運、力量……都在哪裏嗎?都在我們的手裏!小荔子,”他用他那滿是泥土的、肮臟的大手,把她那纖柔的小手緊合在掌心中。“你以後再也不要恐懼,再也不要懷疑,你在我的手裏,我也在你的手裏,我們的命運,在我們兩個的手裏!我們這一群人的命運,在我們這一群人的手裏!”他再吻她,虔誠而嚴肅,“小荔子!我愛你!”

丹荔的眼眶裏含滿了淚,她並不太能體會志翔這篇話的意義,可是,她卻感染了他的興奮,感染了他的激動,和他那創作熱誠中所發的光與熱。她撫摸他那亂糟糟的頭發,那沒有刮胡子的下巴,和那粗糙的手指,她在他額上印下深深的一吻。掀開蓋在身上的毛毯,她說:

“我想,你今夜是不準備睡覺了,我最好去幫你煮一壺濃濃的熱咖啡!”

她站起身來,去煮咖啡。他呢?又回到自己所塑造的那兩雙手上。一個新的形象迅速地在他腦中誕生,成形。他拿起那粗坯,揉碎了它,又重新塑起。

丹荔送了一杯熱咖啡在他的桌子上,他視而無睹,繼續瘋狂地工作著。丹荔望望那堆貌不驚人,幾乎是醜陋的黏土,心裏朦朧地想著,或者,這就是她以後的生活。黏土、雕塑、狂熱、一個心不在焉的丈夫……你即使從他身旁走過,他也不見得看到了你。可是,在他內心深處,你卻是他力量的泉源。想到這兒,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稚氣,已遠遠地拋開她而去。一個薪新的、成熟的、新的“自我”在刹那間長成了。她在沙發上擁被而坐,癡癡地望著他,這個男人!他不見得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他不見得會名聞天下!而,這個男人,已塑造了她整個的世界!

靠在沙發中,她帶著一份幾乎是心滿意足的情緒,酣然人夢,這次,夢裏沒有日內瓦,沒有世界花園,只有志翔的手,那緊握著自己,給她力量,給她溫暖,給她愛,給她幸福的那雙手!

一覺睡醒,早已紅日當窗,她翻身而起,一張紙條從她身上飄落下去,她拾起來,上面是志翔潦草的字跡:

小荔子:

我去上班了。你睡得好甜好美。我愛!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大的歡樂與力量!

小翔子

她讀著這紙條,一遍又一遍,淚水滿溢在眼眶裏。然後,她跳起來,跑到桌子旁邊,去看他連夜工作的成績。刹那間,她呆住了。

在桌子正中,放著一件黏土塑造的粗坯。這是件奇怪的作品,是件不可思議的作品!這是五雙手!男人的、老人的、女人的,一共十只手,都強而有力地伸往天空,似乎在向天呼籲什麽,也似乎要向那廣闊的穹蒼裏抓住什麽,更似乎是種示威,是種呐喊:這世界在我們手裏!這世界在我們手裏!這世界在我們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