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於是,志翔又恢復了上課,又在素描、油畫、水彩和雕塑中度著日子,他把生活盡量弄得忙碌,他選修了許許多多的學分,本來要用兩年才修得完的學分,他集中在一年內全選了。只有忙,可以使他忘記丹荔,只有畫和雕塑,可以稍稍醫治那內心深處的痛楚。但是,即使這樣,他仍然消瘦了,憔悴了,臉頰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笑痕。深夜,志遠常被他的輾轉反側所驚醒,睜開眼睛,志遠聽著他的朦朧囈語。於是,志遠坐起來,燃上一支煙,這些日子,志遠常被胃痛所困擾,夜裏也是很難熟睡的。他吸著煙,注視著夜色裏的志翔,在窗口所透入的、微弱的燈光下,志翔那張睡不安穩的臉顯得那麽苦惱,那麽孤獨,這會刺激了志遠的神經,使他默默地出起神來。他已經擁有了憶華,他將用什麽去填補志翔心靈上的空虛?這樣想著,他那內疚的情緒就又湧了上來,折騰著他,折磨著他,折騰得他的胃都翻攪了起來。

這種難以再入睡的時光裏,他會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那煙味彌漫在屋內,終於弄醒了志翔。志翔坐起身子,伸手開了燈,驚愕而擔憂地望向他:

“哥,是不是胃又痛了?”

“不,不!”他慌忙地說,“我聽到你在說夢話!”

“是嗎?”志翔倒回枕上,仰躺著,把手指交叉著枕在腦後,他深思地看著天花板。“是的,我在做夢。”

“夢到什麽?”

“夢到……”他猶豫了一下。“夢到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夢裏的影子總是重疊著,交叉著出現的。夢到爸爸、媽媽,夢到我們小時候,夢到高伯伯和憶華,夢到我的教授和雕刻,夢到……”他的聲音低了,咽下去了,他眼前浮起丹荔的眼睛,熱烈、憤恨、惱怒而瘋狂地盯著他,他猝然閉上了眼睛。

志遠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悄悄地望著他。

“聽說,你的教授把你那個《少女與馬》的銅雕,拿去參加今年的秋季沙龍了,是嗎?”

志翔震動了一下。

“你怎麽知道?”

“你的事,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志遠微笑著。“你為什麽瞞著我?想得了獎之後,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嗎?”

“不,不是的。”志翔坦率地說,“我是怕得不了獎,會讓你失望,還是不告訴你的好!”

“你不能沒信心!志翔!”志遠熱烈地說,“你那件雕刻品又生動又自然,我相信它會得獎!”

“瞧!你已經開始抱希望了!”志翔擔憂地微笑著。“你知道我的教授怎麽說嗎?他說,以一個東方人的作品,能有資格參加這項比賽,就已經很不錯了!言下之意,是不要我對它抱什麽希望!”

“可是,你仍然抱了希望,是不是?”

志翔沉默了片刻。

“人生,不是就靠‘希望’兩個字在活著的嗎?”他低語,“如果我說我沒有抱希望,豈不是太虛偽了?”他伸手對志遠說,“哥,也給我一支煙!”

志遠握住了志翔的手。

“不,我不給你煙!煙會影響你的健康!志翔!”他深沉地,熱烈地說,“我知道你好煩好煩,我知道你有心事,我知道你不快活,告訴我,我怎樣可以幫助你?”

“噢!沒有的事!”志翔懊惱地說,“大概就因為這秋季沙龍的事吧!”

“放心!”志遠緊握了他一下。“你會得獎!”他又攤開志翔的手。“你有一雙藝術家的手!標準的藝術家的手!你會得獎!”

志翔抽回了自己的手。

“哥!你比我還傻氣,我是閉著眼睛做夢,你是睜著眼睛做夢!”他伸手關了燈。“睡吧!好嗎?你每次睡不夠,胃病就會發!知道不許我抽煙,為什麽不也管管自己呢?看樣子,我還是要讓憶華來管你!”

憶華!志遠心裏又一陣內疚。

“志翔!”他小心地說,“你不會因為憶華而……”

“哥!”志翔打斷了他,“我到羅馬的第一天,就知道憶華心裏只有你!別談了!咱們睡吧!”

志遠不再說話,暗夜裏,他聽著志翔那起伏不定的呼吸聲,知道他也沒有入睡。他有心事,志遠知道,絕對不只秋季沙龍的事情!那麽,是為了那個不中不西的女孩吧!他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女孩。沒關系,只要志翔能得獎!這“獎”必然可以治愈各種病痛!只要志翔能得獎!他興奮了起來,想著那《少女與馬》。那雕刻品又美又生動,那是一個藝術家的傑作,只要評審委員稍有眼光,他一定會得獎,那麽,這會是第一個在藝術界得獎的中國人!閉上眼睛,他睡了,這夜,他也有夢,夢裏是滿天飛舞的獎章,獎狀,錦旗,和銀盾!

十一月,消息傳來,志翔落選了!非但那件作品沒有得獎,它連“入選”的資格都沒拿到,它不但落選,而且落得很慘!沒有人評論它,沒有人重視它。當教授歉然地把那《少女與馬》交還給志翔的時候,只說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