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忽然間,羅馬的黃昏與落日,變得出奇地美麗。忽然間,羅馬的夜晚,充滿了繽紛的彩色。忽然間,連那冬季的寒風,都充滿了溫馨。忽然間,連那路邊的枯樹,都綻放著生命的光輝。志翔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有一種沉睡了二十四年的感情,在一刹那間覺醒了,復蘇了。

一連幾日,在下課以後,他都和丹荔在一起。雖然丹荔像一塊強而有力的磁鐵般吸引他,他卻不肯為她放棄自己的功課,因而,他們是名副其實地在享受羅馬的黃昏與落日,夜色與星光。

丹荔是活潑的,是快樂的,是無憂無慮的,她臉上永遠帶著笑,每晚有幾百個稀奇古怪的主意來玩。她愛穿紅色的衣服,鮮艷得一如她的名字,丹荔,因而,志翔對她說:

“你那麽艷,又那麽嬌小,我要叫你小荔子。”

“小荔子?”她微側著頭,月光塗在她的頰上,閃亮在她的眼睛裏。“從來沒有人叫我小荔子,我喜歡它!”她喜悅地對他笑著,“那麽,我叫你小翔子!”

“很好!”他盯著她。“這是我們之間的專門稱呼嗎?小荔子?”

“只要你高興,小翔子!”

“那麽,告訴我,你今晚想去幹什麽?”

“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想出來!”

他們走在羅馬的大街上,這是冬天,羅馬的冬季好冷好冷,街上幾乎沒有什麽行人。丹荔穿著件毛絨絨的紅大衣。戴著頂白色的毛線帽子,圍著白色的長圍巾。她嬌小玲瓏,活潑風趣。她伸手去抓住他的手。

“你的手好冷,”她說,“你穿得太少了。”

“不,我一點都不冷。”他回答,“和你在一起,我根本不覺得現在是冬天。”

“你的嘴巴太甜,這樣的男人最可怕!”

“在遇到你以前,我是有名的笨嘴笨舌!”

“別騙人,我不會相信!”她側頭研究他。“你為什麽來羅馬讀書?大部分留學生都去美國。”

“要學藝術,只有到歐洲,何況,我哥哥在這兒。”

“你的哥哥在做什麽?”

“他……”志翔沉吟著,半晌,才輕聲說,“他在歌劇院工作。”

“歌劇院?”她驚呼,興奮得跳了起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我們去歌劇院。我從來沒去過歌劇院!”

“不!”他站住了,臉上變了顏色。“不要!我不去!我不想去!”

她凝視他,研究著他的神色。

“為什麽?”

“不為什麽,”他掩飾著,相當懊惱。“為什麽要去那種地方呢?歌劇都是又沉悶又冗長的玩意兒,而且,我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麽。而且……”他咬咬牙。“老實說,我很窮,我請不起你。”

她上上下下地看他。

“不去就不去好哩!”她說,“幹嗎又窮啊富啊的!你如果真窮,你就不會來羅馬,更不可能念這種貴族學校。”

他怔了怔,歡愉從他的身上悄悄溜走。

“丹荔,”他望著腳下的石板路。“你們為什麽要移民瑞士?你父親很有錢,是不是?其實,我問得很傻,你家一定很富有,因為你從沒穿過重復的衣服。”

“我爸爸是個銀行家,他被聘來當一家大銀行的經理。至於移民嗎?爸爸說,全世界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除了瑞士!我老爸又愛錢又愛命!哈!”她笑著,“說實話,所有的人都又愛錢又愛命,只是不肯承認,這世界上多的是自命清高的偽君子!我爸說,他只有我這一個女兒,不願意我待在香港。”

“為什麽?”

“香港人的地位很特殊……”

“怎麽講?”

“這些年來,香港一直受英國政府管轄,我們拿的是香港身份證。”她擡了擡下巴。“爸爸是北京人,早年還在劍橋留學過,大陸解放,我們到了香港……你知道,香港人都說廣東話,只有我跟著爸爸媽媽說國語,我們很難和香港人完全打成一片,再加上,香港歷年來,又亂又不安定,而且那是個大商港,不是一個住家的地方,也不是個生活的地方,最後,爸爸決定來瑞士,我們來了,我就成了瑞士人。”

“瑞士人?”他凝視她,“你是個百分之百的中國人!”

“是的,可是,我拿香港身份證和瑞士護照,爸爸說,我們這一代的悲哀,是只能寄人籬下!”

“你爸爸太崇洋,什麽叫寄人籬下?為什麽你們不去台灣?而要來瑞士?”他忽然激動了起來。“你從香港來,帶著一身的歐化打扮!你知道嗎?我認識一個老鞋匠的女兒,她是出生在歐洲的,可是,她比你中國化!”

“哈!”丹荔挑著眉毛。“看樣子,你很討厭我的歐洲化!”

“不,我並不是討厭,”他解釋著,“事實上,你的打扮又漂亮又出色,我只是反對你父親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