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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陷入長時間的昏迷。腦部受到震蕩,顱內大出血,不得不進行開顱手術。八個多小時的手術,莫雲澤坐在手術室外默無聲息,手術結束後看著四月被推入UTC,他仍是默無聲息。哭泣或者憤怒都無濟於事。他也沒想到,不過是一個晚上,又一場災難突然而至。昨晚他都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證說要做她的守護神,可是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他都沒能保護好她。他不明白,這一生遭遇的悲劇和災難實在是夠多了,為什麽命運還不肯放過他!

醫生說,“做好心理準備吧,有可能醒不來了。”

說這話時費雨橋也在旁邊,臉色灰白,當時就順著墻壁蹲了下去。他捂著臉,竭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雙肩顫動,可是喉嚨裏仍然發出混濁不清的嗚咽聲,“我……不是故意……”沒人聽他說。莫雲澤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看都沒

朝他看,當他透明。

莫雲澤朝走廊盡頭的電梯走去,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回蕩著他的腳步聲,嗒嗒,嗒嗒,漸行漸遠。他依然戴著口罩,目光空洞無物,直視著前方,好似被抽空了靈魂般看不到任何人類的情緒。阿森在一樓大堂正跟醫生交淡,見他出了電梯忙迎上去,“莫先生……”

莫雲澤面無表情地徑直朝大門口走。

阿森跟上去。

車子靜候在門口,阿森快步上前拉開後車門,莫雲澤躬身上車。在關上車門的瞬間,他丟下一句話,就三個字:“要他死。”

“是。”

費雨橋在醫院一直待到傍晚,離開的時候沈端端親自來接他,臉上沒什麽,可言辭裏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手術進行得還順利吧?”“有生命危險嗎?”“我剛回醫院,醫生說很難醒過來,不會是真的吧?”“真可惜了,她還那麽年輕。”“提醒你啊,如果有警察來找你了解情況,你可別亂說話,就說是失手。”……“停車。”費雨橋當時要司機停車,沈端端還在喋喋不休,費雨橋大吼:“我要你停車!”

“你發什麽神經啊你……”

“不關你的事!”

費雨橋推門下車,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街頭的人海中。

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天空飄著毛毛細雨,正趕上倒春寒,氣溫非常低。這讓他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天,也是下著雨,他放學回家被二伯拒之門外,他步行到姑媽家,沒有人為他開門,他只好又步行去大伯家,來來回回,他的心都被冰冷的雨澆透了。這麽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場雨帶給他的災難,對人性的懷疑,對親情的絕望,極大地影響到他成年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他披荊斬棘不擇手段地一步步走到今天,滿以為站在融臣大廈之巔就能俯瞰眾生,淡漠一切痛苦,可是他忽略了,再堅硬的心也有最不堪一擊的一處死角,那即是死穴,四月無疑就是他的死穴。

如今走在冰冷的雨中,他又有了當年那種萬念俱灰的絕望,他真的已經絕望,失去骨肉已是致命打擊,又害四月昏迷不醒,他想死,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死。

此後兩天他都在辦公室待到深夜,甚至是天亮,沒有人敢接近他,連身為總經理的沈端端都沒敢來打攪,他其實並沒有對誰發過怒,可是他一聲不吭如雕像般站在落地窗邊,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透出可怕的氣息。

他真的想死。

一周後,剛剛合並的融臣·盛圖集團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即再遭強勢收購,收購方仍然是神秘的Y&H基金,費雨橋當初將融臣跟盛圖合並的目的是為了合力抵抗Y&H基金的收購,他想著兩家企業即便已經被打擊是氣息奄奄,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合並後的融臣·盛圖對付這次收購是決不成問題的,但他失算了,Y&H基金以罕見的兇猛勢頭卷土重來後,僅僅四天就有百分之四十一的股權被其收入囊中,大有不將融臣·盛圖滅掉就不罷休之勢。

融臣·盛圖的股份當天就跌到停牌,融臣名下正在興建的遠東港口工程隨即因財力不支,被迫停工,盛圖名下的一家百貨公司因發不出工資員工頻頻鬧事,這些事一見諸報端,對融臣·盛圖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股份一跌再跌,已無力回天。

很多人都在猜想,這個時候的費雨橋在做什麽呢?其實他什麽都沒做,既沒開會也沒關注股市,每天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誰也不知道他在裏面幹什麽。已經連續多日下雨,不記得有多長時間了,費雨橋沒有見到太陽。天空整日陰霾沉沉,從融臣大廈頂層辦公室的幕墻玻璃望出去,整座城市一片渾噩的灰色,讓人心情格外壓抑。

費雨橋覺得他過去的人生就是一場綿綿的細雨,他何時見過真正的太陽呢?自九歲那年家破人亡,他就一直走在這樣烏雲壓頂的天空下,迎著雨,白天就是黑夜,黑夜又到白天,周而復始,就是在夢中他亦從未見過陽光。夢境中的他總是置身冰冷的黑暗,有時是狂風呼嘯的曠野,有時是滴滴答答的雨夜,他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他孤零零地在那樣的黑暗裏摸索著前進,有時候摸著摸著會摸到一塊冰冷的石碑,他以為是父母的墓碑,仔細看時竟是自己的,於是嚇出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