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刀記·費雨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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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雨橋駕車回裕山老宅榆園的時候,天已擦黑。山道上的車並不多,路燈一盞接一盞仿佛珠子般被飛快地拋到了身後,車子像在迷離的霧氣中穿越,不停地拐著彎,一直往上駛去。其實根本沒有霧,路兩側都是樹,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車前窗玻璃上,幻化出森森的光影。小時候,費雨橋很怕走這截山路,路兩邊森森的樹木,讓他覺得背心發涼。但是每到周末,爸媽都會帶上他到這邊來跟爺爺奶奶過周末,他哭鬧著不肯來都不行,可是每次來了,他又舍不得回去了,因為山上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好玩的東西實在太多。

多年後費雨橋回憶起往事,竟然發現他童年最快樂的時光都是在裕山的榆園度過的,那時候有奶奶做好吃的年糕,有爺爺帶他去山上看風景,還有山下農場裏的小夥伴陪他玩,那時候的費雨橋,不知這世上憂愁為何物。

其實裕山並不能算是多高的山,距離蘇州不過幾十公裏,山上空氣很好,風景宜人,很適合頤養天年。所以爺爺在很多年前就買下了山上的一塊地,建了座宅子,退休後搬到了山上過起了閑雲野鶴般悠閑的日子。他很少過問公司的事,放心地把家業交給了費耀程,也就是費雨橋的父親,如果不是後來的變故,爺爺一定是含笑九泉的,可是這世上沒有這麽多“如果”,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一夜之間,費家家破人亡。

  那年,費雨橋不過九歲。爸爸跳樓了,爺爺受不住打擊當天晚上突發腦溢血不治而亡,悲痛欲絕的媽媽半年後也病逝。九歲的費雨橋,被當做皮球一樣被費家的親戚踢來踢去,過去熱絡的親戚眨眼工夫就換了面孔,就是一口飯而已,誰都不願意多為他多擺雙筷子。其實費耀程夫婦去世後,還是留有些遺產的,起碼愚園路那邊的檀林公館就價值不菲,那還是民國時期就被爺爺買下來的祖業,光花園草坪就有上千平米,費雨橋就在那個公館出生、長大。不想雙親去世後,公館被費雨橋大伯霸占,開始還說得很好,說願意撫養費雨橋,可是半年後大伯就以負擔太重,提出要費耀程另外兩個兄弟姊妹共同承擔撫養責任,並將費雨橋強行送到二伯家,二伯又推給小姑。就這樣推來推去,費雨橋成了實質上的孤兒。他才九歲,就過早地體會到了什麽是世態炎涼。

一晃過去好幾年,費雨橋十四歲了。因為沒有錢搭車,每天放學,他只能步行去大伯或者二伯家裏,按費家兄弟姊妹的商議,規定每個月大家輪流來照顧費雨橋,這個月在大伯家,下個月就在二伯家,再下個月就到了小姑家,如此循環。費雨橋必須記清楚每天他該去哪家,如果記錯了,他就可能沒飯吃。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冬天,下著雨,他背著沉重的書包走到二伯家的時候,身上都淋濕了,可是摁響門鈴,二嬸見到他當即拉下臉,斥責道:“這個月不是去你小姑家嗎?怎麽上這兒來了?”還不容費雨橋反應過來,二嬸砰的一聲就關上了門,當時天都黑了,他只好又步行去小姑家,一邊走一邊哭……他不過記錯了日子,以為那個月只有三十號,不想還有三十一號,於是他只得在冰寒的雨夜又步行三個小時回小姑家。他又累又餓,身上都濕透了,頭發都滴著水,鞋子裏也進了水,樣子狼狽不堪,結果等他走到的時候,發現小姑他們都不在家,鄰居說是去蘇州遊玩了,要兩天後才回來。

當時已經深夜,費雨橋孤零零地站在小姑家的樓下,連哭都沒力氣了。那一刻,他覺得他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鄰居看他可憐,要他先上他們家避避雨,吃點東西。

他拒絕了,那時候的他已經變得倔強,而這倔強後來就慢慢演變成冷酷,十幾歲的費雨橋,就是那一夜後身心都蛻變了。

那晚他無處可去,一個人又慢慢往愚園路那邊的公館走,那是他過去的家,站在鏤花鐵門外,看著屋內溫暖的不再屬於他的燈光,他的眼中忽然沒有了眼淚,因為他已經頓悟,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費雨橋後來想,仇恨的種子大概就是在那天晚上在他心裏埋下的。一個人還沒有學會愛,就學會了恨,該是多麽可悲的事情。多年後在某本書上看到這句話,他久久未能回神,欷歔不已。

費雨橋記得,那晚是大嬸出門買東西看到他在門口淋雨,問明情況後就將他領進了門,當晚他就發高燒,次日天亮時已經燒得神志不清了,大伯一家這才慌慌張張地將他送去醫院。剛好那幾天爸爸過去的老部下陳德忠回國,聞訊趕去醫院看望他,到醫院的時候費家兄弟姊妹正在病房吵架,不為別的,就為醫藥費該誰承擔,當著還在病中的費雨橋大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