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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茫茫濃霧籠罩著梅苑。推開窗戶,大團大團的霧被風裹進來,一股潮濕的寒氣讓莫雲澤不由打了個寒噤。他還穿著睡衣,面容憔悴。又是一夜未睡。在浴室裏,他面對鏡子看了很久,七年了,鏡子裏的那張臉還是讓他覺得如此陌生。肌膚其實是很光潔的,絲毫看不出手術的痕跡。只是膚色過於白凈,很多時候,莫雲澤覺得這張臉像死人。

事實上,這的確是一張死人的臉。

因為進行異體換臉,供體本身就是來源於死人,其原理就是揭下供體(死人)的臉皮,移植到他嚴重毀損的臉上。而為了尋找一張跟他年紀相仿且完美的臉,三叔莫敬添可謂花了大本錢。當時他們已經到了美國,將近一年時間裏,三叔派人從一具具冰冷的屍體中尋找,可以說找遍了大半個美國的醫學院和科研機構。但長期浸泡在福爾馬林液體中的屍體,原本紅色的血管和皮膚附帶的肌肉、脂肪都呈現出青白色,移植後膚色勢必是不自然的。最麻煩的是屍體還必須是東方人,這極大地增加了尋找供體的難度。

拋開供體不說,異體換臉手術本身風險難度相當高,首先,用他人的臉肯定會出現排異,更何況這張新裝上去的臉部還得暴露在空氣之中。因此天然的人體排異反應會讓換臉者術後一生面臨未知考驗,而最大的考驗是,精確到微米的血管和神經接合也許讓微笑變成奸笑,同時嚴格的手術時限也會讓一張人臉在異體復活之前可能遭遇徹底死亡的風險。

其次是倫理問題,因為換臉後,術後外貌將會融合兩個人的外貌,這對換臉者的心理也將是種不可預知的折磨。

    但三叔的態度很堅決,必須換臉,不惜一切代價。

莫雲澤當時在加州一所風景優美的農場秘密療養,術前的種種準備事宜他並不知曉,那段時間他基本上是與世隔絕的,雖然每日可以通過看報或者看電視了解些時政要聞,但是三叔卻掐斷了他跟外界的一切聯絡,包括電話、網絡等,因此除了莫敬添和極少的幾個長輩,沒有人知道他的確切療養地。

三叔安排了專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其中僅醫護人員就有數十個,他的身邊日日夜夜都不離人的,名義上是照顧他,其實是怕他尋短見。雖然農場裏找不到任何鏡子,連窗戶玻璃都貼上了特制的防反光的紙,但是他還有眼睛,有手,伸出手就可以摸到自己的臉上是何其的驚悚可怖。時時刻刻,他都想死。

終於,三叔找到了一張堪稱完美的臉。在法國找到的,死者是東方人,國籍不詳,生前是一名歌劇演員。據說那人是在排練時,被突然倒塌的布景板砸到後腦的,送往醫院後被臨床診斷為腦死亡,得到消息的莫敬添連夜將莫雲澤接到巴黎,確認莫雲澤的血型和白細胞跟死者匹配後,迅速安排了手術。

最緊張的時刻終於來臨,由於皮瓣耐缺血時間的極限僅為四個小時,因此死者的臉從剝離下來到縫合到莫雲澤的臉上,全系列過程必須要在四個小時內完成,否則手術就會宣告失敗,可謂是爭分奪秒,緊張至極。

整個手術是在二十倍的顯微鏡下操作的,因為新舊臉的縫合涉及豐富的皮下組織,包括血管、神經、表情肌、骨、軟骨和腮腺組織等,其精確度達到了微米,稍有一點點差池,就會直接影響到術後的臉部表情,所以不僅是參與手術的醫生,手術室外焦急等候的莫敬添也是極其緊張的。手術應該說是非常成功,只是在隨後的半年多時間裏,莫雲澤面對的是一張僵硬的面具臉,因為他要等待面部肌肉裏的神經慢慢恢復和再生。

而且他還要忍受巨大的疼痛,以及一系列的排斥反應,醫生當時說,急性排斥反應問題倒不大,用藥物就可以控制,關鍵是慢性排斥反應,藥物不能非常有效地控制,最嚴重可能會導致皮膚組織壞死和脫落。一旦發生嚴重的排斥反應,手術即宣告失敗。移植上去的新臉必須被剝離下來,而最後彌補的措施,只能是撕下病人自己身體上的皮膚,通過常規整形手術進行填補。莫敬添最擔心的就是這點。

好在莫雲澤終於挺過來了。

經過數年的恢復和靜養,他的臉部表情已跟正常人無異,但他將終身服用免疫抑制藥物,而這種藥物保護了異體組織受到排斥的同時,也降低了人體自身的免疫力,因此長期的免疫抑制狀態會帶來一系列的不良後果,包括感染,高血壓、糖尿病、脂代謝異常、血細胞減少等。也就是說,莫雲澤此生都將飽受身心及病痛的折磨。他每天都要吃很多種藥,從術後到現在的七年時間裏,他吃的藥無從計算。長期的服藥讓他的精神委靡,味覺退化,他現在每天的進食都很少,吃藥或者吃飯,都是為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