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湯熬好的時候天已經黯淡下來。太後的身子有太醫院調理著, 也不吃旁的藥膳,明珠也沒有往太後那裏去送,叫上爾雅說往少府監去一趟。

夜風徐徐地吹過她的衣擺, 爾雅拎著食盒跟在明珠旁邊。

奏疏如海也如山, 幾乎要把人吞沒在其中,從來都沒有能叫人喘口氣的時候,嚴鶴臣忙了一個下午,只覺得我口幹舌燥,而後又見了幾位臣工,說了一下噶爾丹部歲貢的事。

少府監裏還留了兩個小黃門,把看完的奏疏傳達給中書省,嚴鶴臣瞧了一眼已經空了的杯子, 還沒來得及張口說話,就隱約聽見女子的聲音。清淡的, 柔和的嗓音,像是羽毛一樣落在他心上。

還沒來得及細想, 就聽見一陣淺淺的足音傳來,明珠手裏握著食盒走了進來,其余幾個小黃門忙行禮叫了莘樂郡主,明珠點頭應了, 那幾個人也頗為識趣, 皆退了出去。

屋裏就剩下了明珠和嚴鶴臣兩個人, 嚴鶴臣把手裏的狼毫架在筆架上,站起身把她手裏的食盒接過:“你怎麽來了?”

這是前朝議政的地方, 女子是不該平白無故的往這跑的,一瞬間他以為明珠出了什麽事呢,明珠眉眼秾麗,彎唇而笑:“在別館裏待著無聊,想起來早些年我母親做過一品川貝雪梨湯,方子我沒記住,不過照貓畫虎地做個試試,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味,您嘗嘗試試。”

嚴鶴臣把食盒的蓋子打開,果然裏頭放了一碗川貝雪梨湯,盈盈的一碗,像是玉碟裏倒映了月光似的,嚴鶴臣把湯匙拿起來,嘗了嘗。

果然是不同凡響的,像是清泉從喉嚨一直流到心裏,四肢百骸都覺得熨帖,明珠站在燈下看著嚴鶴臣一勺連著一勺,把一碗川貝雪梨湯喝得幹凈。

宮裏頭從皇上到各宮小主都有食不過三的規矩,嚴鶴臣平日裏用膳,也不會著意體現自己的喜好,今日能喝完她一碗湯,已經是天大的褒獎了。

嚴鶴臣把碗放回食盒裏,叫人把東西撤走,而後把明珠叫到眼前來:“如今頭一次嘗你的手藝,當真是不錯,看來我的運氣當真是不錯。”

若這話在昨日聽,明珠自然要笑著聽進去了,可今日聽了麗太妃一席話,她本就心裏不舒服得緊,如今瞧著嚴鶴臣竟因為這點子小事就說自己運氣好,心裏越發覺得酸楚了。

嚴鶴臣看她臉色不對,心裏暗暗腹誹,果然說最難消得美人恩,也不曉得自己哪句說得不對,又惹得她不痛快,立即準備了滿腹的話準備安撫,嚴鶴臣不光在處理朝政上心思縝密,就在討女人歡喜上頭,腦子也轉得飛快。

可沒料到,下一秒,這女人就撲進了懷裏,抽噎著把臉貼在他胸口前頭,兩只纖纖柔荑捏著他腰上的衣襟,她柔軟的輪廓就和他的身子緊緊挨在了一起。

她也不說話,自顧抽泣,把嚴鶴臣嚇得魂飛魄散,忙不叠地把她摟住了問:“好端端的,這是怎麽了,是有人給你氣受了,還是想家了,在宮裏不舒坦了?”他一連問了好幾句,明珠也不搭腔,他心亂如麻,只覺得天都要塌了,“我的小祖宗,你倒是給句話,說吧,是哪個讓你不痛快了,我把他砍了給你出氣。”

這話要是讓旁人聽見了,只怕是要驚掉下巴了,嚴鶴臣平日裏和臣僚們相處,端的是鐵面無私,刻薄寡恩,哪料到還能有今日呢?

只覺得見她落淚,手忙腳亂,半點法子都沒有。胸前的衣服都被眼淚打濕了,這小小的女郎眼淚竟有這麽多,明珠抽噎著擡起那張梨花帶雨的臉。

“孟承,這麽多年你真是受苦了。”

嚴鶴臣如遭雷擊,愣在原地。

“麗太妃和我講了幾句,我聽著當真是心疼極了,恨不得以身替之。”

後頭她也許還說了旁的什麽,可嚴鶴臣半點也想不起來了,他這麽多年來確實吃了很多苦,從小到大,真正快樂的日子寥寥無幾,可他如今早就學會知足了,失去的固然多,可得到的也不少,滿打滿算,也不算太虧。

許多年來形影相吊,他早就學會了不向旁人袒露內心,就算是歡喜還是淒楚,一個人早就能承擔得住了,今日卻有這麽個小女郎,哭得不能自己,只是因為得知了他的過去,替他不值也替他心痛罷了。

這該是怎樣一種感覺呢?四海潮生,靜水流深,洶湧澎湃的感情一起湧上心頭,卻不知該如何抒發,多少淒風苦雨鞭笞他,摧殘他的驕傲和神經,讓他滾下神壇,零落成泥,滿身汙穢,他從沒覺得自己有熬不住的一天。

可今日,嚴鶴臣覺得自己敗了,敗給了這柔柔的一句話,敗給了這泫然欲泣的幾顆眼淚,敗給了一個小小女子。

他的手扶著明珠的肩膀,只覺得透過她被眼淚洗過的眼睛深處,看見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似的,明珠抿著嘴暗自懊惱自己沉不住氣,下一秒,嚴鶴臣突然擡起手把她攬在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