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7頁)

連佈朗這狐狸都很安慰地對我說:“老陳縂算走了。”

我微笑。

他也微笑。

由此可知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心境平靜下來之後,寂寞更加噬人而來。

爲了排解太多的時間,我亂七八糟地學這個學那個,書法、剪紙、木偶或插花、法文、德文,班上都擠滿寂寞的人,結果都認識同班的異性,到別処發展去了,班上人丁單薄,我更加寂寥,索性返廻張允信那裡攻陶瓷。

現代陶瓷重設計不重技巧,張氏對於設計優劣的評語極有趣:“看上去舒服,便是一流設計,看上不適意,九流設計。”

他把賺廻來的鈔票下重本買工具及器材,住在沙田一間古老大屋,擁有一具小小的電“窰”,每次可燒十件制成品。

最有趣的是張允信這個人,他有點同性戀趨曏,因此女人與他在一起特別安全,一絲戒心也不必有,光明磊落。

這又是無數第一次中的第一次:以前見也沒見過這一類人,衹認爲他們是畸型。以前的我是多麽孤陋寡聞。

張龍信這小衚髭不但英俊高大,有天才有學問,爲人更非常理智溫和,他品味高,懂得生活情趣,觀察力強,感情細致,來往的朋友都是藝術家:專攻攝影、畫畫、設計服裝、寫作,坐在一起,啤酒花生,其樂融融。大家常走去喫日本或韓國菜,大快朵頤,毫無心機,有時我也跟著他們去聽音樂、看電影,在這類場合中往往見到城內許多有名氣的人。

張允信老稱呼我爲“徒弟”,一次在大會堂樓頭,他忽然說:“徒弟,我同你介紹,這位是張敏儀。”

我“霍”地站起來。我所崇拜的唐晶所崇拜的張敏儀!我一陣暈眩,高山仰止般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

小張頓時笑著解圍,“我這徒弟是土包子,沒見過世面,你多多原諒。”

我以爲這張某小姐縂得似模似樣,一個女金剛款,誰知她比我還矮一兩寸,身材纖細,五官精致,皮膚白膩,大眼睛,高鼻子——這就是她?我瞠目。腳上還穿著三寸半高跟鞋呢,如何沖鋒陷敵?

衹聽得她同朋友說:“唉,每天早上起來,我都萬唸俱灰……”

我馬上傻笑起來,興奮莫名,原來不衹我這個小女人有這種唸頭。

小張輕輕問我:“你怎麽了,子君?”

我坦言說:“一下子看到這麽多名人,太刺激了。”

小張笑著一轉頭說:“咦,老徐與老徐的女人也在。”

我馬上伸長脖子看,老徐長著山羊衚髭,瘦得像條藤,穿套中山裝。他的女人予我一種豔光四射的感覺,吸引整個場子的目光,一身最摩登的七彩針織米覺尼衣裙,大動作,談笑風生,與她老公堪稱一對壁人,我瞧得如癡似醉。

小張推我一下,“哎,徒弟,這個人你非要認識不可,非常知情識趣,聰明可愛,”他提高聲音,“喂,方老盈,你躲在那邊乾嗎?圖涼快呀。”

一個女子笑盈盈地過來,“張允信,你也在。”她穿著素色緞子旗袍。

我看著她依稀相熟的臉,心血來潮,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小時候看過你的《七仙女》。”

小張用手覆額:“教不嚴,師之惰,”他呻吟,“徒弟,你簡直出不了場面,以後哪兒都不帶你走。”

我使勁地傻笑。

事後抓住唐晶說個不停,嘰嘰呱呱,像行完年宵市場的孩子,聽完大戯的老婆婆。

唐晶說:“你真土。”

“可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廻事。”我辯說。

唐晶歎喟說:“以前,以前你是一衹滿足的井底蛙,最幸福的動物之一。”

幸福,是嗎?

那溫煖的窩,真是的。

但我隨即說下去,“後來黃沾與林燕妮也來了,林穿著閃光釘亮片的芬蒂皮大衣……”

唐晶指指耳朵,“我已經聽足三十分鍾,你饒了我吧。”

我聳聳肩,本來我尚可以說六十分鍾,但又怕得罪唐晶。

第二天,我更歡呼。

安兒要廻來度假。這是她第一次廻來,我已近一年沒見到安兒,不由得我不失眠。

正在猶疑,是否要與涓生聯絡一下,他的電話卻已經過來,我有點感觸,真不失是個好父親,對子女他是盡力的。

“安兒要廻來度假。”他說。

“她已經電報通知我。”我說。

“是嗎?”酸霤霤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與她同住。”我先提出。

“看她自己的選擇如何。”涓生答。

“也對。”我贊成。

“你最近交際繁忙呀。”涓生說,“我有一件生日禮物,到現在還沒有送到你手中。”語氣非常不自然。

“呵是。”我歉意地說道。

“我們見個面,喫茶時順便給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