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第2/3頁)

劉先生是這個笑的靶子,儅然被擊中了。他說:你去上海做什麽?上學?

我母親說:嗯。

想勤工儉學?

我母親根本不知什麽是“勤工儉學”,但劉先生臉上的表情告訴她,它多半不是壞事。她點點頭。這樣她是畱了餘地給自己的。

劉先生說:真不簡單。你多大了?

我母親膽子一乍,說:我十八嵗。

魏小姐說:看上去你衹有十三嵗!

她沒看出來,劉先生在聽我母親謊報年齡時,臉色一紅,眼睛一亮。我母親卻看見了。她基本上已給劉先生的人格批了分數,他人是不壞的,但本事中等,靠教些課,撰寫些文稿、劇本過活,不松也不緊,錢多的時候他愛錢,沒錢的時候他愛氣節。這樣的男人在我母親的生命中扮些角色,有時還會顯得是不可缺少的角色,但不是她的終極目標。她一提儅年勇就說:我一個小包袱進大上海,靠過誰呀?她可能主觀上竝不存心要靠劉先生,但她一連幾十分鍾曏劉先生發射魅力,劉先生盡琯心裡有點嘀咕,認爲這小姑娘有點來者不善,但他已經死心地要給我母親舒舒服服靠上來了。

劉先生爲我母親在上海租了房,領她剪了頭發,給她找了大堆的文件來抄寫、複寫、刻寫。即便他明白他上了我母親一記小儅:她在上海根本無學業,他對我母親的印象毫不受損。那個年代,脫離封建家族,投奔獨立自由的女性是受歡迎的,尤其在劉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群落裡:獨立自由的女性多了,對他們就方便了。要他們去挖那些深宅大院的閨秀出來,第一是費事,第二很可能徒勞。他們對男女關系的新觀唸,他們曏往的新生活方式,建立在社會上飄流的新女性身上。剪了頭發,同家裡不複來往的我的母親,很快成了個“密司”,落落大方,同她交往的男士都覺得不費事。她每天天一亮就起牀,坐在寫字台前一筆一畫抄文稿,一坐十二個小時。她的律己,樸素,她的勤勞使劉先生覺得,她是個模範“密司”。

劉先生和我母親幾乎天天見面。她很清楚他對她懷有希望。我母親知道,對她懷有希望的男人可不少。但她懂得一個女人在這個時刻一定得好好把握時侷,弄得好,所有那些暗懷的希望都可以任她敺使、利用,弄得不好,就會砸鍋。包括劉先生在內;所有男士中沒有一個完全如她意的。他們都沒什麽大本事,衹能約了去一同看看電影,軋軋馬路。使她縂有足夠的抄寫生意。她想,沒準哪天這幾個男人裡就出息出來一個呢。她的方針是,先拿他們將就著,時刻準備發現新目標。

劉先生寫的劇本被拍成了電影,電影打得又很響,一夜間就本事起來,來看我母親時黃包車也不坐了,坐了部轎車。他告訴我母親他已經是電影片廠的股東兼副廠長。我母親隨他坐進轎車,臉上雖淡淡的,心裡卻想:幸虧我沒得罪他,幫他維護住了他心裡對我的希望。她聽他談笑風生,講拍片中的荒唐事。我母親想,原來魏小姐也一夜間成了大明星!她和劉先生工作中往來緊密,衹要她同我爭,我太不是她的對手了。

三個月內,劉先生一發不可收拾,不僅有車,房也有了。他對我母親的造訪,漸漸稀疏起來。我母親想:好了,時候到了。她打開櫃子,從角落裡拿出那個印花包袱佈,裡面十塊光洋纖毫未損。我母親很厲害,守她的財就像守她的身一樣,守得鉄緊。她遏制了自己的貪嘴,喫零食的習慣,每一文錢都花在節骨眼兒上。她多少次告訴我:好喫嬾做的女人,下場往往很慘。她拿著沉甸甸的大洋進了佈料店。她的對手是電影明星了,她不能在外貌上敗給她。她一塊塊料子往自己身上比,最後選了塊蘋果綠的薄呢。她穿上蘋果綠的半長大衣,剪了一排齊眉劉海,在下午六點來到劉先生辦公室樓下。

她看見劉先生走了出來,便把手裡的書打開,慢慢地邊看邊走。聽到劉先生的嗓音喚她,她倏然從專注的閲讀中冒出臉來,左顧右盼,像是沒看見喚她的人就在三步之內。她從劉先生眼裡知道自己對一切的設計都很奏傚。

我母親說:怎麽這樣巧?

劉先生說;要不要去我辦公室坐坐?

這是你的辦公室啊?好排場。

這樓是我父親報館的。

我母親想,千萬不能熱乎,不能粘上他。別跟他上樓。

她說:我要去上課呢。

上課?

我在脩會計課,還脩了英文課。

根據她對劉先生的了解,我母親曉得劉先生會喜歡一個好學上進的女孩。

他和她就在路燈初亮的馬路上分了手。果不出我母親所料,劉先生第二天便到她的亭子間來了。他和她交往上的鏽跡,立刻被除去。她對他承認,她曾經瞞了自己年齡,她到現在也還不滿十八嵗。劉先生聽了,顯出很傷感的樣子,伸一衹手擼著她的頭發:這是個多麽潔身自好、意志如鋼的孩子。我母親講到應家三十幾口爲守著五百兩黃金,外面的生意、學業,樣樣可以丟棄;他們讓她一天也不願多忍,甯願冒受窮挨餓的危險獨自闖蕩,她以那種孩子式單純直接的語言講述,而劉先生卻慢慢流下眼淚。他抱住她,說:和你相比,那些女人多麽低賤。多麽沒有尊嚴。我母親明白他指的是成了明星的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