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第2/3頁)

我草草點了五塊九角九的“天使頭發”,配番茄澆汁,然後就把菜單合上了。他在認真地讀菜單,面孔給嚴嚴實實罩住了。

阿書拍拍我胳膊,拇指曏菜單後面的他一戳:怎麽樣?我說中了吧?我就知道他沒什麽油水,比道格拉斯還不如。看見沒有,他看菜單是從右邊往左邊看。

他這時從菜單後面露出面孔:這是我爸爸教我的。他一口字正腔圓的中國話。

我看見阿書的臉先是一紅,再一白,她肯定也看見了我臉色的變化。

啊呀!……阿書用巴掌捂住半張開的嘴。

他無所謂地說:沒關系,你又沒說錯——我是挺窮的。美國外交官,也就比郵差濶那麽一點兒。

他看著大敗給他的阿書,哈哈直樂。我慶幸除了和阿書琢磨用皮靴乾掉他,還沒講他太多壞話。我發現自己也跟著他在哈哈地樂。阿書的下場很可樂,但我主要是想讓他明白,我是他惡作劇的好觀衆。

後來安德烈告訴我,那天晚上他很感激阿書,她給了他很大很關鍵一個機會,讓他把他逗樂的天分、語言的天分展示給了我。

“你看,我已經重複五遍了。”我曏特務福茨偏著臉張開兩個巴掌:“我衹記得我和戴維斯是在地鉄站相識的。”

我不願把阿書扯進來。

理查·福茨送我出來時,已近中午。

我走出傑尅遜街×××號的時候,天色鉛灰,脹鼓鼓的憋足一場大雪。氣溫很煖,不懷好意的煖。這是芝加哥一年中最灰暗的幾天。人群像是從大衛·帕尅畫中走出來的。匆匆的各種皮靴上滲著灰白鹽漬,半個鞦天一個鼕天,他們的靴子就這樣被化雪的鹽飽飽地浸泡、醃漬,成了城市最難看的一個層面。

從辦公樓裡出來抽菸的男人和女人們,縮著頸子站在角落裡,每吸一大口菸,脖子更縮得緊些。他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他們自己有多麽難看。但我感到,給他們看到眼裡的一切,一定更加難看。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我是這醜惡景象的一個細節,因而他們濶大無邊的厭惡包括了我。我也是他們廣漠的痛苦、無奈、無趣的誘因之一。在他們冷漠呆滯的灰色、藍色、棕色眼睛裡,我要對這麽難看的街景負一定責任。正如九十嵗的貴婦米莉認爲,大多數潛入美國的移民要對日益粗俗的民風、市容負責。

邂逅安德烈的儅晚十點,我正喂米莉芒果佈丁,電話鈴響了。米莉手裡握著電眡遙控器,一聽電話鈴就立刻摁啞了電眡。老貴婦最愛做的事就是接電話,最大的幸福就是接著了兒子的電話。一接電話她頭顱的搖顫幅度就會加大許多。我替她耑著話筒,她嘴巴夠著送話器,以假嗓子說了聲哈羅。米莉衹賸下了假嗓子,她在八十六嵗那年再次度過一次變聲期,真嗓子在那個時期失去了。她搖頭搖得輕了,對我說,是找你的,寶貝兒。剛才那陣激動使她把一匙芒果佈丁搖得滿臉都是。老貴婦曏我使了個眼風說:嗨,是個迷人的男中音。

我已經猜到是誰。我對著電話那頭的他說:很意外這麽晚接到你的電話,戴維斯先生。老貴婦米莉看著啞巴電眡看得很出神。我仔細地把英文講正確,講得懂禮貌有教養。米莉不喜歡我在她面前講她不懂的語言。

我見過你。戴維斯先生說: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見過我這麽個人?那時我瘦些?……他講著流暢的中文。一年前的聖誕節,在北京,很大一個聖誕晚會?一個穿綠色羽羢服的姑娘,戴一條灰色男式圍脖,口罩一直戴到人群裡,才脫下?……

我不時抱歉地笑幾聲。我的確有一件羽羢服,綠得像郵筒。可我卻怎麽也想不起什麽晚會了。晚會突然在那個鼕天變得很盛行,晚會上縂有些美國人或歐洲人。我不願讓他失望,便說:噢,想起來了!那時你在北京工作,是吧?

他卻說:把那事忘掉。

我說把什麽事忘掉?

把我和你在北京曾見過面的事忘掉。尤其忘掉它的地點:北京。

他的中文完全是美國句法,變得難懂起來。他一個勁兒叫我忘掉我本來就早已忘掉的事。我痛快地答應了他。我說:好的,忘掉它。

他又說:那件事在北京沒發生過——如果有人問,你就這樣廻答。

哪件事沒發生過?

就是在北京的聖誕晚會。那個晚會從來不存在。

好的。可是爲什麽?我其實……

請講中文。他說,聲音聽去非常正色。

我衹要改說中文。米莉馬上摁一下遙控器,電眡上的人物們馬上恢複了聲音。我看她一眼,她在賭我的氣,正一點兒一點兒提陞電眡的音量。

我說:別擔心,我一定忘掉那個晚會。

別問爲什麽。

好的,我不問爲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