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秦遊背後一涼。

他的掌心裏依然可以清晰地體會到時穆手掌那種並不柔軟的觸感, 也許是因為奔跑中大量出汗,那平時相對幹燥的掌紋中泌出一層濕熱的汗珠,又隨著兩人交握的姿勢被不見天日地捂住, 那觸感著實稱不上美好。

但也提醒著在黑暗中表情空白的秦遊:他的意識並沒有隨著視力消退, 還可以清醒通過其他感官感知周圍的一切事物。

身旁的人也隨即從秦遊緩慢下來的腳步和沒有聚焦的眼神中察覺到了這一點。

秦遊失去視力,也顧不上時穆在一旁火急火燎地湊上來查看自己突然罷不幹工的雙眼, 他率先攥緊了對方的手掌, 低聲道:

“林子裏的霧氣有問題,把鼻子捂住,別吸入更多了。”

似乎古往今來總有上帝關一扇門開一扇窗的說法,但對於現在兩人來說, 當下不止門窗都鎖死了, 後路也斷了,可能就連下水道都被上天這不知是否存在的老家夥不懷好意封鎖了起來。

這下他們不但身後跟著一批新鮮的行屍走肉尚未真正脫險,又要因為秦遊這說出走就出走的視力陷入更加危險的局面。

秦遊再怎麽也算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倒也不可能因地一蹶不振, 他暫時不再自虐性地去思考那些關於“這毒霧是否只是暫時性的”“自己的眼睛還能不能好”的問題,索性苦中作樂地將攙扶著自己的時穆當作大型導盲犬, 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人向前走。

他怎麽沒事呢?

這樣的疑惑在秦遊心頭盤踞了短短一秒,活生生地被身後一陣他提心吊膽許久終於應現的動靜沖散了。

秦遊就像是個渾身炸毛的大型貓科動物, 極富身殘志堅精神地來了聽聲擊物, 拋下手中火把掏出槍, 朝著那陣動靜的源頭一個點射,也不知道究竟打中沒有。

他看不見那顆子彈就如同打入漩渦裏,沒能掀起什麽波瀾。時穆攬著他的肩膀, 擡手將離兩人最近的兩頭妖僵解決掉,他泄憤搬握緊因為酸麻和顫抖而有些不太靈活的五指, 在秦遊身前彎下背:

“到我背上來!”

秦遊聽見兩聲重物倒地的沉悶響動,頓時明白了時穆的意思。

恐怕身後的妖僵比他想象的更多,到了一種光憑他們根本無法硬碰硬,只有撤退一條活路的程度。

可是他雖然目不能視,手腳卻也健全,遠不至於到爬上他背的地步,或者說他忽略了什麽?

秦遊只是顧慮了一秒,他這個大男人往時穆身上一趴對方還能跑多快這件事,又一聲幾乎響在他耳邊的槍響,頓時使他得殘廢程度一路飆升,耳朵裏嗡嗡一陣轟鳴。

好似他身處於阿鼻地獄,四周都是吃人的巨口,稍微把手足伸出一截都會被血腥的利齒絞斷——他卻什麽也看不見。未知的恐懼在黑暗中無限放大,最終化作鋪天蓋地的巨浪,試圖將人從頭到尾吞噬殆盡。

地動山搖的腳步聲如同喪鐘敲響,正在無限從身後逼近。

秦遊退後一步:

“你先走。”

好像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就經歷過無數次無能為力的感覺,扮演了無數次累贅。

他可以忍受獨闖刀山火海,被無數利刃挫骨削皮,被獄火焚成灰燼;但唯獨不能忍受自己全須全尾地坐以待斃,對周遭的一切束手無策,甚至仰仗別人出手相救。

秦遊看不見時穆難以置信的眼神,他將手裏的槍扔過去,輕描淡寫道:

“接著,我拿著也是浪費子彈,你趕緊——”

最後一個字被時穆的動作強行打斷。

他以一個蠻橫不講理的態度,將秦遊打橫抱起來,頭也不回地朝著包圍圈中唯一的突破口狂奔。

他腳下是滿目蒼夷的龜裂的泥土,稍後不慎就會一腳陷進裂縫之中,被這片吃人的土地永遠留下來,淪為身後那些窮追不舍的龐然大物的美餐。

時穆幾乎是憑借著一股不要命地瘋勁,抱著秦遊沖出重圍,他的雙腿好像失去了知覺,只知道向前跑,不斷地向前跑,他什麽都來不及想,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和秦遊一起逃出去。

秦遊被迫摟著他的脖子,還沒有從錯愕中平復過來,只聽見耳側劇烈的喘息聲,但時穆的手臂卻異常地穩,好似那中間填著的不是活人的血肉,而是鋼筋銅鐵。

他一瞬間竟然快忘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只是個剛成年。

然而事態緊急,由不得秦遊感傷這任由搓扁揉圓的小崽子很快就能脫離掌控,迎面而來的是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似乎是無數樹木轟然倒塌的聲音。

他只感覺到一陣滔天的風浪猛地劈過來,被時穆的背擋了大部分,零星的灰塵和渣滓糊了他滿臉,在這種宛如天災一般地動靜之中,時穆如同一艘在滔天巨浪中翻滾的小船,終於被折斷桅杆,掀出幾十米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