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吹夢到西洲(十六)

穿過那片樹林, 一直向前走,在將要出城的地方有一片廢墟。那廢墟是建京城過程中留下的一些廢料,胡亂陳列著, 原本是要待它昭告天下之時再運出去。殊不知有膽大者, 在廢墟之下,挖了一條暗道。

霍言山跳下去, 狹小擁擠的暗道,不過只能容納一人貓腰爬過去。那人是個好把式, 暗道內陰暗潮濕, 他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將土拍實了不掉落渣子下來。

這是一條沒有回頭路的暗道, 人只能一直向前爬, 若想回來,只能以原姿勢後退著爬出來。霍言山爬了一段便腰酸背疼, 費力退出後命別人下去,他要知道那暗道究竟挖到哪了。

十年。

那人說他挖了十年。

每當夜深人靜,他用當日尚存的力氣走到廢墟場,跳進去, 不停地挖。越向後,爬越遠, 越費力氣, 耗時越久,動作越慢。

他可真厲害, 已經挖出了城外, 挖到了一個田莊。那莊戶人家聽到外頭有動靜,扛著鋤頭跑出來抓賊, 見到籬笆外站著的那許多人一時之間傻了眼。

“你們…你們是何人!”屋主將妻兒護在身後, 故意提起一口氣喝問道。

“路過。”霍言山隨意答了, 而後笑著問屋主:“你可知三裏外有什麽?”

屋主困惑搖頭,他世代種田,但那三裏外有什麽他是不知情的,一條很深的河溝攔著,還有帶釘子的柵欄圍著,聰明人都知道那地界被官老爺圍起來了,萬萬不能進。屋主的神情為全家賺得一條命,霍言山轉身走了。

屋主的小兒子扯著他衣擺道:“三裏外有…”屋主一把屋主孩子的嘴,轉身將他抱進了屋,他臉上出了一層汗,抹掉了又出一層,待人走遠了,才對兒子說:“三裏外什麽都沒有!”

他直覺要出事,這地種不得了,又不敢馬上就逃,於是叮囑家人:地照種不誤,像往常一樣。

那頭霍言山向回走,他的人向後退,起初還有一點響動,再過會兒沒動靜了,憋死了。霍言山命人從地上挖,挖出一個洞,將那人屍體弄出來。

侍衛問他:“洞呢?堵上?”

“聽我父親的,他讓堵就堵。”霍言山把這個問題丟給父親,盡心盡力做一個聽話的好兒子。他深知霍琳瑯已連夜踏上追趕白棲嶺的旅途,這點小事他沒有功夫管了。

霍言山自認與婁擎不同。

婁擎心思深沉,但藏不住心事,喜惡都在臉上,這才與他的妖母輕易生了嫌隙。霍言山呢,他能忍能藏,盡管那繡娘已經開始為父親縫制龍袍,但霍言山對此沒有任何反應。甚至對侍衛說:“無論怎樣,這天下只要是姓霍,只要不落到別人手中,我就認。”

他一邊向回走一邊琢磨,那花兒那樣聰明,剛剛與父親又有了那樣一場無聲的較量,她定是看出什麽了,又或者她的頭腦中又有了什麽樣的鬼主意。那她知道霍琳瑯恨不得她馬上死嗎?她應是知道的。她怕嗎?她定是不怕的。

多年前在燕琢城裏,籍籍無名的她救下了一個少年將軍,那將軍是見識過天大地大的,危難之際卻將目光投到身無長物的少女身上,試圖通過她這樣一顆棋子去贏取一場勝利;多年後,名滿天下的他囚禁了赫赫有名的女將軍,行路至此各有危難,他卻又一次對她打起了主意。

霍言山自嘲:難不成你就沒有其他可用之人了嗎?又轉而搖頭,與赤誠之人在一起,不必擔憂腹背受敵。他只需看前路,他的後背很幹凈,最幹凈。

霍言山這個聰明人,自始至終都清楚,從燕琢城柳條巷走出的叫花子一樣的女子,前途不可限量。不然他不會始終高看她一眼。唯一一件憾事,便是她不是他的同路人。

如何讓一個女子與他同路?霍言山以世人尋常的眼光去看,讓這女子委身於他,最終為他生個孩子。孩子是女人永生的弱點,再強的女子都會為骨肉親情折腰,何況花兒這樣一個至情至善之人?

他有自己的算盤,夫人娘家的百萬兵權他要,北地的女子軍他也要。他卻忘了一件事,他迎娶夫人堪稱入贅,流言蜚語已令他瀕臨崩潰,再來一次,他怕是要被冠以靠女人苟活的懦夫帽子了!怕什麽?待天下大事成定勢,誰還敢妄議他的來路和歸途!

這一晚的霍言山,有如經歷一場盛大盥洗,從裏到外都透徹了。從前殘存在軀體內最後的自尊自憐消失殆盡,有的只是那樣一個念頭:若這天下非要有一人稱王,那這人為何不能是我?憑什麽要是我那個風燭殘年垂垂老矣的偽善父親?

他用千鈞氣勢踢開花兒的屋門,裏頭的人似乎不意外,停止安撫小丫頭的動作,要梨子擦幹眼淚,先出去。

梨子心神俱傷,已沒有了力氣,那斷頭台斷的不僅是她的情郎,還有她活著走出這座城的念頭,如今她萬念俱灰,膽怯一下就消失不見了。她抹了把眼淚,挺直瘦小的身體,對花兒說:“我不出去。我就要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