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周

直到周末晚上，去親戚家提前吃團圓飯，本鄉風俗，吃團圓飯是硬性業務，每家必須有召集並舉行的義務，吃完團圓飯後，過年期間可以隨便去誰家吃飯。在團圓飯桌上，人們特別喜歡談論一些直指人心的話題。

我有點感動，難道是我的無私奉獻，感動了一頭驢嗎？

鑒於所有適齡親戚都結婚了，最後大家熱烈地討論了下年終獎。一個親戚問小陳：你有年終獎嗎？

某一天早上，還發生了這樣的奇跡，我睡到12點起來，發現父子倆早早出門，去看牙，公園野餐，泡溫泉……為了我能安心創作，小陳竟然做出了這樣的犧牲。

小陳喜氣洋洋說：我還沒發呢。

每次小孩過來，小陳都能找出一個理由，什麽床底下藏了個萬花筒，什麽你去剪十個窗花，我們一次又一次，像茶樓裏反復蒸煮的叉燒包，回籠了五六七八回左右，終於自己也覺得：再不起來像什麽東西，施施然起床了。

我坐在旁邊有點懵，三秒鐘後忽然大徹大悟，原來埋伏在這裏！

小孩邊吃邊玩，大人又能抓緊睡半小時。

大概每個人當員工的時候，一到過年就在想：老板準備了點什麽？我一直沒有想到這一層，因為過去這一年，我的大方令自己都嘆為觀止。小陳說看中了相機，買，小陳說需要個gopro拍動態，買，小陳說有個無人機空中俯拍更酷炫，買，小陳說要買個新電腦方便剪輯視頻，買。

十分鐘後他又來了，小陳跳起來去廚房電飯煲抓出預約煮好的雞蛋，肉包，倒一杯牛奶，跟小孩說：吃完早飯才有力氣玩。

雖然他有了這麽多先進武器後，剪出來的視頻依然一言難盡，我助理在一旁笑著說，小陳剪的視頻，呵呵，小學三年級水平吧。

現在他改了，他跟小孩說：你先去刷牙洗臉，準備好了才能玩。小孩走了，我們抓緊睡十分鐘。

我說你別這樣，你還讓不讓人有進步空間了？

尤其讓我感動的是，小孩開始放寒假後，每天早上8點起來，準時撲到我們床邊，像大魔王一樣三分鐘問一次：你們誰起來陪我玩？往常這種節假日，小陳會說：我昨晚三點才睡，你就不能弄一下嗎？

小陳說，新一代無人機解決了很多技術難題，我咬咬牙，行吧，買。

他的反叛去哪了？

都這樣了你還在渴望年終獎？我想不通。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可能很多老板一到年底都是這麽想的，看著不爭氣的員工，心想你這一年也沒幹什麽，至於要發獎金嗎？不倒扣點就不錯了。但出於一種企業文化吧，不發獎金的老板，不管過去一年待人如何，年底都會被釘在恥辱柱上。

去我媽家吃晚飯？好的。你帶小孩去趟公園？好的。幫我拿個快遞？好的。

小陳笑眯眯在飯桌上聽著我的表弟表妹討論年終獎，有人發了十六薪，有人發了十三薪，我跟小陳討論，二月份我們一個月都在外面玩，差旅費都是我的，二月份工資就不發了吧？

關鍵是，小陳不找我吵架了，他忽然之間好像大徹大悟了一樣，樣樣都說，好的。

這不是很正常嗎？

幾天吵一架，是一種正常現象，太平洋小島瓦努阿圖有座火山，隔幾天噴發一次，隨時通過小噴發來釋放能量，人人都可以近觀，有些火山幾百年噴發一次，驚天動地直接改變生態環境。

他轉頭說：十六薪我覺得有點多啊，不用發那麽多了。

我對吵架的個人理解是這樣，成年人在外面太忙太累太坎坷，無論如何都要藏著掖著，我們不能跟小孩一樣直接發脾氣說，我要炸了這家醫院。但在家裏就方便多了，找個親近的人下手，發發脾氣，是一種一不小心就會流露的釋放。

這事就很難辦了。

但這次小陳及時克制住了，他轉頭就朝我笑笑：挺好的，除了這兩點，老師說他都挺好。

腦海中思索了一番，過去這一年，他的確很忙，但在我腦海中滯留的，都是一些無事忙的行為。

不應該啊，通常的場景是，他說你這人怎麽這樣，艾文就是跟你一樣沒耐心。我回：你這人怎麽這樣，我就是想知道小孩有什麽閃光點，不能痛快點說？雙方你來我往幾句廢話後，通常就進入短暫的冷戰階段，一路僵硬的沉默，如同北風呼嘯。

不小心擦了a車，跟a車商量怎麽修，怎麽報保險，不小心又追尾了b車，跟b車商量怎麽走保險，不小心把高爾夫球包落在飯館，急匆匆跑去拿回來……

他又把後面半句“怎麽這樣”咽回去了。

一想到這些事，我只想無情無義扣扣工資。

小陳急了：你這人……

但再想到小孩現在早上張嘴就喊爸爸，小陳的作用又是如此不可替代，曾經陪孩子吃飯做作業的人，完完全全能夠體會那種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