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周

即便在公園裏,每個人都有不同想法,小孩要進兒童樂園玩,小陳想躺著,我想一邊拿著海明威的《流動的盛宴》,一邊尋覓他走過的每一條路。我們總是兵分兩路,偶爾走在一起的時候,看兒子拖拖拉拉難受,看小陳磨磨蹭蹭看手機也難受。公園裏到處都是躺椅上肆無忌憚曬太陽的法國人,哇,歐洲人真會享受生活。我脫口而出。

終於一家人齊齊整整出門的時候,就像一只潰不成軍的隊伍,三個人每個人的步調都不一樣,小孩忙著看路邊的野花野草,小陳忙著看手機上的交通指南,我忙著四處搜索有沒有開門的店,可以趕緊去逛逛。

小陳白我一眼:我也想享受,每次屁股剛坐下來,你就喊走了走了。

小陳也不太高興,為什麽出門也是他一個人帶孩子?從公園回來,他宣布自己要睡一會。小孩當然不肯罷休,他都已經滿格電了,最可惡父母這份職業是沒有下班時間的。

唔,我的確理解不了公園裏坐半天有什麽意思,想必是一種非常高階的享受。

到巴黎的第一天,兒子在早上四點醒來。在房間玩了半天飛機後,小陳終於以父親的覺悟,帶小孩出門去最近的公園。當時我正在房間裏奮筆疾書,很不幸,我這個職業去哪都能工作。有時候在房間打字,內心愁腸百結,到底圖什麽呢?我在酒店打字,他們倆出門領略世界。

那些一家人和和美美,母慈子孝的畫面,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呢?每次出門旅行時,幾乎從第一天就開始崩潰,噢,天呐,做人居然可以這樣累。

不知道為什麽,我看到小陳生氣,心裏很踏實:兩萬塊花得真值。

不過歐洲到底是歐洲,每個公園每塊綠地,都會有一片專門劃給小孩,任他們大呼小叫奔來跑去,消耗大量精力,父母只需在旁邊長椅上坐著即可。遠遠望去,好像一片猴山,大小猴子們嘰裏呱啦爬上爬下。

有個朋友後來告訴我,她帶女兒來歐洲,十小時的飛行時間,大人困得不行,聽到女兒精神奕奕問空姐要雞肉面,她非常生氣。噢,這有什麽好生氣的?我一點都不生氣,讓小陳一個人暴跳如雷就夠了。

第一天小陳走了兩萬步,他不停地跟我強調兩萬步到底多辛苦,我安撫他:正好可以治治你的久坐啊。

我的麻煩是這麽細微,又是這麽具體。真的,為什麽連二都不知道?

他緩緩坐在一塊石頭台階上,說:我可能還是比較適合久坐吧。

我看了兩部電影,一部是講女人為了抓住男人,恨不得直接弄死,死也無所謂,死代表愛情永不消逝。一部是講熱愛寫作的男人為了寫出一部好小說,徒手制造一起鄰裏殺人案。同樣是女人,我沒有第一部的追求,同樣熱愛寫作,我也沒有第二部的抱負。耳機取下來,回到現實世界,小陳正在罵兒子,多少加三等於五你不知道嗎?

當時我們在埃菲爾鐵塔下野餐,我曾經無數次夢想過這個場景,一生中最浪漫的事情,必定有跟情人在巴黎漫步一項,誰能想到呢,最終來巴黎時,拖家帶口,而且鐵塔下吃的是成都鍋盔,涼拌涼皮,夫妻肺片。每隔幾分鐘一個黑人小販走過來問,紀念品要嗎?香檳要嗎?水要嗎?

果然,十一個小時,小孩一分鐘都沒閉上眼,前四五個小時,他都在拼積木,真後悔買少了,早知道應該買個最大的給他。小陳經常屁股擡起來,在逼仄的座位上,開著手機手電筒,一陣瞎找,找到後必定跟我說一句:我早就說過,不要買這個。

我親手謀殺了浪漫。

我在心裏說:那不是你的事嗎?關我啥事?但表面上要盡力安撫他:不會的,兒子長大了。

小陳吃得非常開心。小孩轉眼又跑到了隔壁的遊樂場,爬到高處大呼小叫。

所以剛進機場,迅速拖著小孩去買了盒樂高積木。漫漫旅途,十一個小時經濟艙,全家人擠在屁股大點地方,這種時候必須上殺傷性武器。兒子歡天喜地抱著積木,小陳滿臉不高興:你幹嘛給他買這個?都是小零件,到時候掉了怎麽辦?

不是巴黎跟浪漫沒關系,是齊齊整整的一家人跟浪漫沒關系。

面對這兩個男人,我經常會有一種不負責任的想法,哎呀,還是自己開心最重要。

第二天照例又是暴走,小陳走著走著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大腳趾感覺要骨折了。

我要帶的,這是爸爸給我認時間的。小孩很認真。

小孩倒是一聲不吭,他讓我意識到,兒童的精力到底有多可怕多旺盛,的確跟鐵人三項運動員差不多。

小孩拖著書包,正在起勁地往裏面裝旅行要的東西,火箭模型,折紙船的紙,蠟筆,鬧鐘,一只按下去會有女聲報時“現在時間十九點零八分”的鐘。他可以按上二十次,一邊按一邊笑嘻嘻問我:這個鐘厲害嗎?我考慮了一下旅途中,他很可能經常拿出這個鐘,摁上百八十次,跟他商量:鬧鐘就不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