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扶蘇,記住了嗎?

鹹陽宮外。

扶蘇站在殿外長廊恭候。

這座宮殿,他已來過無數次,但這一次,心緒最為復雜。

過去天真無知,不知頂撞了始皇多少次,而今細細回想下來,只覺痛心疾首。

只是與以往不同,這次的他,並未第一時間得到召見,殿內的宦官躡步道:‘陛下堪堪服罷仙藥,正在養真人之氣,實在不宜擾之’。

扶蘇心中戚然。

他沒有選擇離開,而是靜候長廊外。

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

在這半個時辰後,他一直在回想過往。

他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了過去始皇對自己的器重,也記起了過去對國家大政的主見,更憶起過去見外於國家、見外於父皇的叛逆,想到過去自己的種種忤逆舉止,心中不禁羞愧難當。

“扶蘇啊扶蘇。”

“你雖沒有正式的爵位,也沒有正式的職位,依法度而言,只是白身一個,然父皇對你的器重賞識,早已世人皆知。”

“與聞幕府軍事,主持各種朝政,你又是如何做的呢?”

“心有主見,卻甘於偏向迂腐狹隘,借公心而謀私事,你的國之忠誠何在?”

“扶蘇,你為何這麽令人失望?!”

就在扶蘇暗自自責時,殿內有宦官匆匆出來,高聲一宣道:“陛下宣公子扶蘇覲見。”

扶蘇收回心神,微微頷首,踏步進到殿內。

入殿。

看到始皇虛弱的模樣,扶蘇心中大是酸熱,撲拜扣頭,羞愧道:“扶蘇不孝,妄談仁善,不明是非,不曉道理,過去更是沒少忤逆父皇,自今日始,兒臣定改過自新,絕不再做迂腐守舊之人。”

“請父皇明鑒!”

聞言。

嬴政瘦削的臉膛上沒有露出任何喜怒,甚至連一個點頭示意都沒有,只是平靜的轉身,接過侍女銅盤中的白布熱汗巾,分外認真的擦拭起手掌,高台之上浮現一片蒸騰而起的熱氣。

寬闊大殿,靜如幽谷。

不知過去了多久,嬴政將手中白布熱汗巾扔回了銅盤,這才看向自己這英挺的長子,道:“嵇恒又跟你講了什麽?”

“父皇——”

“兒臣現在什麽都知道。”

“兒臣過去實在不孝,枉為人子。”

突然,扶蘇失聲痛哭起來。

嬴政良久無言,聽任扶蘇悲愴的哭聲回蕩在沉沉大殿,直到扶蘇止住了哭聲,才淡淡開口:“那就給朕也說說吧,他這六國余孽,又給你講了什麽大道理,竟能讓你這麽大徹大悟!”

“兒臣遵命……”扶蘇繼續跪在地上,並沒有起身的意圖,道:“兒臣在聽嵇恒講完之後,終於明白了父皇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了,為何他會說殺人者,扶蘇也。”

“他們的確因兒臣而死!”

“因為兒臣不忠不孝無義無能。”

“兒臣過去空談仁義,實則根本不知何為仁義,父皇焚書、坑儒只是想教明白,勿輕易聽信他人,要有自己的判斷,仁善是要靠自己領悟參透的,儒家的仁善,歸根到底是儒生的仁,非是扶蘇的仁,更非是大秦的仁。”

嬴政肅然端坐,對此不置可否,道:“你的理解又錯了。”

“你的仁是你個人的仁,也只會是你個人的仁。”

“大秦行的是法制。”

“大秦的仁一直很明確,便是公平公正。”

“商君說‘法以愛民,大仁不仁’,老子說:‘大仁不仁,大善不惠’,究根結底都是公平二字。”

“大秦不行救濟,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卻激發民眾奮發,遏制罪行膨脹。”

“從而一舉奠定秦國強盛之基。”

“為政之仁,要的便是此等天下大仁。”

“個人之仁,終究是小仁。”

“然法家之道,一直存在一個問題,就是有些急於求成、甚至稱得上是急功近利,因而在法家體制下,有時是需要個人之仁加以調和,但個人之仁絕不能淩駕在天下大仁之上。”

“否則。”

“只會誤國誤民!”

扶蘇靜靜聽著,心中若有所思。

嬴政的話語,始終都很平靜,但又充滿力量。

在這靜如幽谷的大殿中,父子二人罕見的耐心對話著。

大約頓飯時間,嬴政已停止開口,扶蘇也不知何時從地上站起,目光已變得堅毅且澄澈。

嬴政欣慰的點點頭,額首道:“那嵇恒有如此見識,也算是難得,不過以他的情況,只怕不會只跟你談仁善,他還說了什麽?”

扶蘇心神一緊,遲疑了片刻,低垂著頭,忐忑不安道:“嵇恒還說……父皇用不了多久,會把兒臣派往北疆,跟蒙恬大將軍共事。”

嬴政目光微沉,面無表情道:“此事,他上次便提過。”

“還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