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十八】

幾個小時前,斯珩站在原地,對著漆黑的手機屏幕沉默很久。

回廊風穿過庭院時,夜是濃黑一片,不遠處的主墅透出溫暖微光,又仿佛離他很遠。

她在沙發上的背影於眼前浮動。

那一瞬,他似乎被擲入了更遙遠、又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斯懿決定離開家那一天,她打包好所有行李,不顧康明德在耳邊喋喋不休的挽留,康明德甚至將斯珩推到跟前,小聲哀求他,說你勸勸媽媽,現在是關鍵時期,我真的不能失去她——

斯珩被推搡到母親身前。

他一言不發,和斯懿對望。

斯懿穿一件洗舊亞麻素色裙子,漂亮素凈的臉上已沒有淚痕,倚在金絲楠木沙發椅

只有即將卸去重擔的輕松,只是在望進斯珩眼睛那秒,一絲慟意才隱隱浮出水面。

她自小身體不好,又趕上斯鶴年仕途的失意期,他反而能空出時間將精力花在這個女兒身上。斯懿天真卻不嬌縱,善良又肆意,帶著絕不回頭的豪氣早早結婚。

在發現康明德的一眾情人時,甚至有閑心開得起一句玩笑,說你是按著家裏房間交女朋友的嗎?剛好八個。

但在這樣的境況下,即使分居,這場婚姻裏也早已沒有勝者。

她賭輸了,一敗塗地。

那時候,斯懿忍著眼眶的酸意,輕聲問已經比她高的少年。

斯珩,你要留我嗎?

斯懿一直叫他全名,也從來讓斯珩直呼她與康明德的大名,從小帶著他滿世界跑,給兩歲的斯珩讀笛卡爾和盧梭,讀到一半跑去繼續幹博士論文。

她一向幸運,她自己也知道。

只是一朝從輕飄飄的空中落入凡間,跌得太狠,震得內裏損傷。

背叛的尖刃穿堂而過,刀尖血淋淋。

斯珩連思索的時間都不需要,對斯懿只有四個字。

一路順風。

拜康明德所賜,對人性,他永遠不憚以最深的惡意揣度。

盡管斯懿後來跟他說,愛還是值得追逐的。

但愛和底線孰輕孰重,斯珩分得清。

那天斯懿離開時,從門外吹進的秋風刺骨,與他待在書房裏,看著書信等待莊靜檀時從窗縫中潛入的寒風像是同一陣,吹得震動回響。

都一樣,使人萬分清醒。

君主論裏講,如果任何人相信給以新的恩惠就會使一個大人物忘卻舊日的損害,他就是欺騙自己。

斯懿曾經對斯珩講,這句話在她看來,只有一處微小錯誤。

無論是不是大人物,都決不能輕易忘掉舊日損害。

錢財和權力都不和高貴的靈魂掛鉤,看起來如草芥的角色身上,也會有持守底線的耀眼瞬間。

這樣深重徹底的背叛,早突破了那層底線。

不會容忍,不可原諒。

他本來是這樣決定的。

可她像股亂燒的野火,或是邪火,鋪天蓋地地燒,一路燒完他最近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防線才算完。

當然,莊靜檀是真燒得臉蛋通紅了,對他的話半點反應都沒有。

只有微微下撇的嘴角,昭示著一閃而過的無語。

斯珩總不能跟個病號過不去,只連夜給人辦了轉院,進了燕城首屈一指的私立醫院,嘉睦國際,由章明琛的堂哥章宵接手的。

章宵跟施亦巍走得更近一些,跟斯珩關系不算深,但嘉睦是康氏出資投的,斯珩就算他老板了。

章宵也是見慣大風大浪的醫生了,發燒引起的心肌炎沒有特效藥,以個人情況輔以個性化治療最重要,而他給裏面躺著那位女士一做檢查,對方強健的身體底子連過敏源都沒幾個,讓章醫生感覺穩穩地,很安心。

等兩個小時折騰完,已經到了半夜三點,章宵出了病房,被靠在門口墻上的幽幽黑色身影嚇了一大跳:“……”

“沒什麽大事兒哈,放心了。今天是年夜,你要不回去歇著,我到時候隨時通知你情況,住幾天院就可以領回去了,你那兒條件好,只要好好休養,沒什麽大問題的。”

章宵解開口罩,頭也不擡,想起了什麽,又順勢道:“明琛那次麻煩你了,前段時間還說呢,家裏想請你有空去做客。”

章明琛在達拉斯時拖著朋友,借住到斯珩家的莊園,這事兒他聽家裏念叨了很多次。

他跟斯珩私交有限,自然就這個話題最順口。

等了一兩秒,沒有回音。

章宵這才擡頭看了眼。

斯珩這尊大佛的脾氣他也早有所耳聞,風格出了名的穩準狠,低調有分寸。

可看今天這個狀態,臉色陰沉間又帶點隱約的慘白,是非常不對勁。

章宵猛地想起來,立刻收起手機,神色嚴肅:“你前段時間是不是也進醫院了?你順便去做個檢查吧——”

“不用。”

斯珩微擡下巴,朝裏面示意:“多久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