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道旁停著晏氏馬車。

那一角月白衣擺沒入車簾, 簾子緩緩落下,遮住車內溫柔輕語。

“阿姒——”

阿姒面頰蒼白,發抖的薄唇輕張又合,她說不出話。

晏書珩面色愈見凝重。

昨日阿姒特地讓暗探給他傳信, 讓他不必擔憂, 更不必插手。他知道她想親手揪出仇人, 對他亦有所保留, 即便有更快更狠的手段也未越俎代庖。

可這一日,明知她不會有事, 晏書珩仍坐立難安。

他已命人盯著陳家, 但猶不放心, 又來到陳宅對面茶樓枯等。午時,暗探來報,稱真相已水落石出了。

晏書珩這才安心,欲等徹底落定後再走。他立在茶樓二樓望著陳宅, 忽見一道白色身影掠出。

是阿姒。

她裙上染了血跡,觸目驚心。

她像誤闖入世、被人間的殘酷驚到的鹿, 仿徨地在街巷之中奔走。

何其脆弱,何其茫然。

晏書珩疾步奔下樓。

再往前是車馬喧鬧的官道,怕阿姒出事, 他急切地叫住她。

阿姒慢了瞬息,她木雕似地立在道中,旋即捂著肚子開始幹嘔。

記憶中的阿姒狡黠,膽怯柔弱只是她的表象,她多數時候都很冷靜, 晏書珩從未見過她這樣仿徨。

他回過神,溫柔攬著她, 一手給她倒杯茶:“乖,飲些水吧。”

瓷杯觸到唇瓣,微涼觸感像甘霖,滴在阿姒快要枯槁的身體上。

眸子茫然微動,靈魂緩慢回體,阿姒艱難擡手扯住青年袖擺。

“走,快走,

“我不要待在這……”

她揪得很緊,很是無措。

“別怕,我帶你走。”

晏書珩長指將簾子挑出一隙,淡聲吩咐:“駕車,回別院。”

馬車緩慢碾過石板路。

阿姒緊繃的身子這才稍有放松。她像風箏被抽去竹骨,只余一片癱軟無力的綢緞,要從晏書珩臂彎滑落。

青年眉心蹙緊,他緊擁住阿姒,阻止了她的下墜。

想把她緊緊摟在懷裏護好,又怕太過用力會捏碎她,他只能仰靠著車壁,讓阿姒把他當枕席靠著。

阿姒眼簾動了下,她的氣力恢復些許,手中似乎還握著劍柄。那劍柄上嵌著寶石,硌得手心發痛。

她木然擡起手,張開掌心,凹痕已消,半點痕跡不剩。

視線遲滯下移,阿姒看到裙上刺目的鮮血,三叔被劍豁開的嘴陡然襲入腦海,鮮血淋漓,一片黑洞。

像能吞噬一切的深淵,朝著她大大張開著巨口。

“啊……別、別過來!”

阿姒驚而彈起,她死死地盯著自己裙擺,身子拼命往後縮。

“阿姒……”

晏書珩萬分痛心地抱住她。

他迅速猜到她是拿劍傷了人,雖不知當時情形,但一個年輕女郎,又自小被家人妥善保護著,哪怕親手傷了仇人,但手上染血,又真切地看到了這世間的醜惡,她如何不恐懼?

阿姒用力往晏書珩懷裏縮,臉深深埋入他前襟,不去看那些血。

“都過去了,別怕,別怕。我在,沒人能傷得到你……”

晏書珩抱著她,盡管是他在安慰她,可他自己聲音卻在顫。

曾在朝堂上舌戰群儒、也被阿姒嗤諷“油嘴滑舌”的他,此刻抱著心愛的人,翻來覆去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寬慰她,只能一下下地輕順她後背。

阿姒突地掙脫他,適才縈繞她眼底的茫然被果決取代。

這樣的她讓晏書珩心口驀地一緊,他溫聲輕喚她:“阿姒?”

晏書珩褪下外袍,要幫她遮住血跡,阿姒推開他的手。

她直起身,冷冷盯著裙角的血,雙手倏地攥住裙擺,咬著牙。

“刺啦——”

阿姒用力將裙擺撕成兩半!

她手上動作專注而狠絕。好似要撕碎所有浮於表面的美滿,一並撕碎纏繞心頭那張猙獰面容。

晏書珩本欲制止,看到阿姒冷靜的眼眸時,他頓時了然。

她是缺個宣泄的出口。

他安靜守著阿姒。

那個不諳世事的女郎褪下了用於迷惑旁人的懵懂,低垂的鴉睫在白皙面上覆落陰影,她眼底一片幽沉。

車內,刺耳裂帛聲一聲接一聲。

她撕碎裙子的動作越發不管不顧,可神情卻越平靜。

羅裙被撕扯得不成樣子。

那張帶血的猙獰面容雖無法從記憶中抹去,但也不再可怖。

相反,阿姒現下只覺得可笑。

她為何要害怕?

陳季延害了她的爹爹,妻離子散是他作惡多端應得的下場。

只是她不該拿劍切開他的嘴。

她該一劍割斷他喉嚨!

那件外裙最終被她撕成布條,阿姒徐徐籲出一口氣。她不顧所謂衣冠之禮,旁若無人地褪下那件破得不成樣子的裙子,一腳踢到邊上。

晏書珩亦松了口氣,他無言將外袍裹在阿姒身上,時值初夏,可他怕她會覺得涼,把她裹得像個蠶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