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離家出走

錢佳玥這天晚上正在生悶氣,生陳秀娥的氣。

自己從小沒媽,老爸又在外地做生意,毛頭的童年,就是在新村這幢房子裏,在爺爺家在陳老太家在關愛萍家長大的,就是在錢佳玥肖涵的屁股後面跟大的。離開和張啟明的那個“家”,毛頭並沒有感傷;但眼看著兩腳要跨出新村的樓,再也見不到肖涵和錢佳玥了,毛頭的腳卻哆嗦起來了。終於,他一抹鼻涕想:我再去跟他們告個別吧。

吃晚飯的時候,看社會新聞,是一起入室盜竊案。陳老太又不免開始提從前的光輝歲月。說現在的人心都壞掉了,不像他們那個時候,心裏只有國家和集體。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每個人都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兩半,貢獻出去。

叫別人別想他,其實是叫對方記著他。十三歲的小孩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當毛頭真的把東西都放好時,忽然,望著外面烏漆嘛黑的夜色,心裏的豪情萬丈去了十之八九。毛頭這時,才真的開始心疼自己了。

陳秀娥冷笑一聲:“你們那個時候是戇,還指望所有人一直戇下去啊!”

毛頭一開始的計劃是:把遺產悄悄放在肖涵和錢佳玥家門口,當然他也寫好了“遺書”。寫訣別信的時候頗花費了些心血,先是斟詞酌句不容易,再然後,神奇的是,自己每檢查一遍,就能發現一兩個錯別字。到了最後,毛頭也發狠了,就兩句話“肖涵哥哥/錢佳玥姐姐:我走了,別想我。毛頭。”

上次陳老太說自己手表被陳秀娥偷了,結果就壓在自己枕頭底下。但即使找到了,陳老太還是罵了陳秀娥一頓“貪慕虛榮”。陳秀娥對陳老太很不爽,這種不爽,從汙蔑自己偷東西錯了還不認,到手表是她兒子買的了不起死了,到從來重男輕女不把自己當回事,再到當年硬擠掉自己留廠的名額送自己去江西插隊……陳秀娥和陳老太的這筆賬不能算,一開個頭,就延綿幾十年,話裏話外都是刺,心裏堵得慌。

但生物課沒講給毛頭聽,腎上腺素可以支撐多久,就是講了估計毛頭也忘了。走不到十五分鐘,毛頭決定還是要靠出租車幫自己完成贈送遺產大業。

“什麽叫戇?你這是什麽態度!”陳老太肅然。

是時候了!毛頭握緊因為緊張而冰冷的拳頭。他背上背包,挎上兩個大袋子,還拖著一個沉重的箱子。但毛頭給自己打氣:生物課上說的,緊要關頭,什麽腺素會分泌的,掉了腦袋還能繼續跑,女人能搬鋼琴下十二層樓。這點東西,難不倒小爺我!

“我說錯啦?”陳秀娥明知道什麽話能讓陳老太跳腳,就偏要挑那些話說,“喏,最戇的就是下面。”她跺跺肖涵家的天花板。

等毛頭鄭重地分割完“遺產”,他又學諜戰片那樣,躡手躡腳走到房門口,把耳朵貼在門口聽了聽。就這樣來來回回,一直等到十點多,張啟明大約是酒喝飽了,廁所裏響起了抽馬桶聲。再不到半小時,均勻的呼嚕聲從張啟明房中傳來。

“你在說什麽啊?”陳老太果然生氣了,“肖友光是英雄!”

但看著滿架子的模型遊戲,帶不走實在太可惜了。都是自己一樣一樣淘回來的,都是心血啊!於是,毛頭又作了一個臨走前的重要決定——分遺產!飛機模型、遊戲機、還有不知真假的馬拉多納簽名的足球,這些都是要給肖涵的;灌籃高手海報、日劇DVD、還有他藏在書架最裏面折好的那瓶幸運星,這些是要留給錢佳玥的。

“英雄?”陳秀娥的笑從鼻腔裏出來,“他就是戇大!以為自己是賴寧了,著火了不逃命去救什麽德國來的機器。什麽寶貝啊?什麽德國機器啊?現在怎麽樣?前年砸碇不是一樣砸掉了啊!他一條命換了什麽回來啊?喏,換了老婆下崗一天要打兩份工,換了肖涵從小沒爸爸衣服書包通通撿別人用剩下來的!英雄來,幫幫忙哦!我看狗熊還差不多!”

箱子全部理好,自己的衣服、變形金剛都帶好了,紅包裏的壓歲錢也都抽出來了,一片空紅包殼扔在床上地下。毛頭想了想,把厚厚一摞錢分四份,一份藏在箱子最裏面的口袋裏,一份藏在自己的背包裏,一藏在外套內兜裏,一份藏在兩只鞋的鞋墊下面。

陳老太想反駁,一張臉漲得通紅,但是,她想到肖涵母子,那些話像梗在喉嚨裏,一句都說不出。

毛頭附在門口,看見張啟明跑到客廳,老酒杯杯,花生剝剝,咿咿呀呀還哼起了鄧麗君。他心裏陣陣作痛:這真的是賣兒子的前奏啊!毛頭悲壯地對自己說:毛頭,以後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但是,錢佳玥忍不了。“啪,”她把筷子一摔,“騰”地站起來,眼睛裏含滿眼淚,聲音哽咽著大喊,“你胡說!肖涵爸爸就是英雄!就是英雄!就是英雄!!”她雙眼射著鄙夷的仇恨的光芒,射得陳秀娥心往回縮了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