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紅鸞/而今才道當時錯(5)

那晚,她用的也是這只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錚錚然一曲《將軍令》,滿堂驚贊,唯他心底嘆了聲“可惜”。

她秋波送情,他卻之不恭。

她說的,他都知道,一早就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他知道。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她不知道,也好。

他第一次見她,是廣寧士紳為他接風的酒筵。

他整裝而出,庭院裏一片靜寂,薔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幹,流霞綺麗,叫人有眩惑之感。他原以為,等到他回來,她說的那些事,是非真假都已經不重要了,她那樣聰明,只要他們都不說破——不說破,就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她的肌膚還有余溫,脈搏卻再無聲息。他把她平放在地上,默然立在一旁看著醫官做檢查,取血樣。他撿起地上的琵琶,只見琴頸上的一只弦軸撞壞了,這琴紫檀背料,象牙覆手,琴頭上雕了團蝶——

“師座,西南角的城墻快要轟塌了!”隔著一個山坳,站在門口的馬騰一邊轉著望遠鏡探看遠處槍炮隆隆的嘉祥戰場,一邊不住口地跟帳篷裏的霍仲祺“匯報”,“再不上,咱們……”他話到嘴邊留了個心眼兒,“我們家祖宗八輩都被十六師那幫小兔崽子罵開花了。”

她噙著血漬頹然一笑,瞳仁裏的光芒漸漸散了:“我不叫這名字……”

一直跟參謀審度沙盤的霍仲祺卻充耳不聞,眼皮也沒朝他擡一下。馬騰心急火燎地沒個安生地方可待,圍著他轉來轉去:“師座,您還等什麽啊?”

“你不要再說了,小蝶……”

他此言一出,幾個參謀也都停了議論,霍仲祺見狀,撂下手裏的鉛筆:“等唐次長的電話。”

“沒用……我騙了你,可我……沒害過你。”她搖搖頭,像是在笑又像是淒然輕嘆,“我知道你這次……不是要……要去嘉祥。”白玉蝶眉頭越蹙越深,攥緊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錦西的錢,你都拿給……拿給虞……”

馬騰想了想,小聲咕噥道:“唐次長又瞧不見嘉祥的城墻。再說,咱們這邊什麽響兒都沒有,等薛貞生過了江,那可就……”說著,咧嘴啐了一口,“呸!什麽玩意兒!他倒是專挑便宜撿。”

“你別說了!等大夫來。”薛貞生一聽便急急打斷了她。

“滾出去!”霍仲祺厲聲打斷了他,“薛貞生是你叫的嗎?”

“不用了……”白玉蝶握在他臂上的手毫無力氣,“還是跟你說了吧,我……”她虛弱地掀了掀睫毛,猶自帶著些許笑意,“……我是灃南的人,你來廣寧之前,我就……”

馬騰縮著脖子躲了出去,心裏老大的不服氣。

“小蝶!”薛貞生霍然起身,剛搶到白玉蝶身前,她的人已萎在了琵琶邊,薄施脂粉的面龐微有些泛青,唇角滲出一痕細細的血漬。“小蝶?”薛貞生連忙扶住她的肩,轉頭沖勤務兵喝道:“去叫醫官!”

他們在沈州九死一生的時候,他薛大將軍在幹什麽?現在倒好,虞軍在浠水和戴季晟苦戰三月有余,他放著近在咫尺、失守泰半的龍黔不管,乘虛東進半月之間直插灃南城下,一面強攻一面斷了灃南、桐安等地的鐵路線。虞軍疲蔽,戴氏兵力分散,唯錦西一支奇兵,驍騎西出,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四天前,灃南城破的消息傳來,人人咋舌。眼下,龍黔的端木欽遠水難救近渴,嘉祥前線的戴氏精銳幾成困獸,唯有拿下嘉祥,突破虞軍在鄴南的防線或有一線生機。雷霆般的攻勢讓嘉祥城危若累卵,但霍仲祺還是不動,薛貞生一過江,嘉祥之圍立解,而他要做的,只是盯住一個人。

不料他話音剛落,便見白玉蝶的身子向前一傾,手裏的琵琶滑落在地板上,撞出一聲悶響。

薛貞生動如雷震,他們就得不動如山。

白玉蝶笑而不語,垂首調弦,彈的卻是一曲平日裏宴飲酬酢間彈慣了的《潯陽月夜》。薛貞生重又在桌前坐下,聽著她的琵琶自斟自飲。聽著聽著,忽然擡頭笑道:“小蝶,幾天沒彈,你的手也生了。”

淡薄的天光剛剛沖開窗外的夜色,蔡廷初立刻就醒了,擡腕看表,淩晨五點剛過,昨晚在沙發上一靠,居然就睡著了。他揉了揉眉頭起身洗漱,值班的秘書聽見響動敲門進來,眼下兩團青影,眼中卻閃著興奮的銳光:“處座,這是昨晚收發的電文,已經都存档了。”

薛貞生見狀,微微一笑:“你是彈《霸王卸甲》還是《十面埋伏》?”

蔡廷初公事公辦地點了下頭,雖然心底也有同樣的興奮,但這些年下來,他已經能習慣地克制自己的情緒。了結鄴南的戰局應該就在這兩天了——之後,就算端木欽這些人還能折騰,也是大勢已去。

薛貞生一擡手,勤務兵立刻拿了他的外套佩槍過來,白玉蝶熟稔地替他穿好,仔細相了相,綻出一個明艷的笑容:“既然還有工夫,我也送一送你。”不等薛貞生答話,便轉身進了內室,取出一架琵琶來,在堂前盈盈落座,俯身之際如風荷輕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