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戲言/只那一朵,便叫他覺得如過千山(5)

今日當值的隨從參謀楊雲楓端了一碟切好的三明治遞過來給他:“四少還沒起來呢,你跟我們在這兒吃點東西,等衛朔那邊叫人,再一道過去吧!”他口中的衛朔是虞浩霆的侍衛長,正是前一晚用槍抵住顧婉凝的那人。衛朔的父親是虞家的舊仆,他從小便養在虞家,和虞浩霆寸步不離,連虞浩霆去德國讀軍校,也是他在身邊。霍仲祺聽楊雲楓這樣講,奇道:“你們就這樣偷懶,也不去問一問,四哥今天是不舒服嗎?”

霍仲祺悠悠走到桌前,拿著杯子自倒了一杯咖啡,呷了一口,笑道:“這是翡冷翠的招牌藍山,你們倒會享受,一大早的這樣閑,四少今日給你們放假嗎?”

虞浩霆自幼有大半時間都在軍中,起居作息被虞靖遠管束得極其嚴苛,每日六點之前必定起床,即便是年節假日也不例外,這個鐘點還未起身,除了生病,霍仲祺一時竟想不出別的緣故。

霍仲祺一進側樓的侍從室,便有一陣咖啡香氣撲面而來,幾個值班的侍從正在吃早點,他一進來,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今兒是什麽日子?霍公子這麽早。”

那一班侍從聽他這樣問,相視一笑,一個剛升上來的年輕人低聲飛出一句:“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楊雲楓一聽,回頭狠瞪一眼,一幫人立刻噤聲,侍從室裏便安靜下來。

霍仲祺回到家的時候已近午夜,剛一進門便有傭人通報說虞浩霆那邊找過他,卻沒說是什麽事情。霍仲祺一聽正中下懷,想著明天一早就去見虞浩霆,或許能有機會提一提顧婉凝的事。好容易迷迷糊糊挨到六點鐘光景,便起身換了衣裳出門,徑直開車去了棲霞官邸。

霍仲祺猜出幾分,心中卻更是詫異,和楊雲楓出來,走到廊下才笑問:“是什麽人?怎麽帶回官邸來了?”

沈玉茗不接那銀洋,只幽幽一嘆:“冰兒,小霍這樣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

楊雲楓低聲笑了笑:“昨天不是我當班,這事得問茂蘭。”

沈玉茗望見冰兒提著燈籠不聲不響地立在水榭裏,便走了過去,卻見她竟沒有察覺一般,兀自癡癡瞧著回廊深處,直到沈玉茗撫上她的肩,方才回過神來,趕忙將那銀洋遞出來,“霍公子給的。”說著,便低了頭。

霍仲祺道:“衛朔呢?他也不知道麽?”

冰兒面上一紅,嚶嚀一聲,扭身便走,卻聽得身後霍仲祺一聲輕笑,愈發害羞起來,直待腳步聲遠了,才回頭張望,夜色裏卻已瞧不見他的背影了。

“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石頭似的,一個字都不肯多說。”楊雲楓聲音放得更低,“我問了昨天跟著出去的人。說是個姓顧的女學生。四少回了江寧,口味倒也改了……”

那喚作冰兒的小姑娘連忙答應著點起一盞杏黃的燈籠來,引著霍仲祺往外走。過了水榭,霍仲祺便道:“很晚了,還在下雨,你趕緊回去吧!”說著,從衣袋裏摸出兩塊銀洋,放進她手裏,“攢起來以後做嫁妝!”

楊雲楓自顧說著,卻沒察覺霍仲祺已經變了臉色,他起先還笑,待聽到楊雲楓說“是個姓顧的女學生”,胸口便如同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沈玉茗從他臂上接過了自己的鬥篷,催道:“你快走吧,不知道誰正等得心焦呢!”說著便招呼那長辮子的小姑娘,“冰兒,送一送霍公子。”

姓顧的女學生?我姓顧,叫顧婉凝。姓顧的女學生!我是樂知女中二年級的學生。新得佳人字莫愁。姓顧的女學生。新得佳人,字莫愁……他只不肯去想楊雲楓說的便是顧婉凝,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來:那樣盈盈楚楚的一雙眼,那樣稍縱即逝的兩漩梨渦,她那樣清,直清到讓人覺得艷!畫樓西畔桂堂東。昨夜星辰昨夜風。滄海月明珠有淚。鳳尾香羅薄幾重。

霍仲祺看那一沓紙上,反反復復只是一首:“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而她用作帖子的扇面,一望便知是汪石卿的手筆,遂笑道:“沈姐姐,待會兒我把你這件鬥篷帶回去,看石卿怎樣吃醋。”

他只覺得李義山的詩,一句一句寫的都是她。

沈玉茗擱了筆,柔聲道:“你不在這兒,我也是這樣麽晚。”

也只能是她。

霍仲祺走過去歉然道:“我一時放縱,連累沈姐姐這樣晚還不能休息。”

“不過,有人陪陪四少也好,這些日子……”楊雲楓正說著,一眼瞥見霍仲祺神情怔忪,臉色青白,忙問道,“你臉色這麽難看,昨晚沒睡嗎?”

沈玉茗上得樓來,果然見霍仲祺已伏在桌上睡著了。沈玉茗心道,小霍平日酒量極好,今天雖說一個人喝了不少悶酒,倒也不該這樣就醉了,又怕他著涼,便取過自己的一件青緞鬥篷替他披上。霍仲祺卻渾然不覺,直睡到夜深,方才醒轉,聽得窗外雨聲頻密,四顧卻無人,擡腕看表已近午夜,便挽著鬥篷下了樓,卻見沈玉茗立在一張書案旁,這樣晚了竟還在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