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岔路

梁牧也帶著池羽去工作室旁邊的清吧續攤。

初一進門,店老板已經認識他,笑著打招呼,還說:“今天這麽早啊。”

言罷,就輕車熟路地上前,直接給他端了一杯蘇打水,而把酒單放在了池羽面前。

池羽忍不住揣測這話背後的含義。這一年,他難道經常帶別人……

他甚至沒低頭看酒單,他知道對面的人不想久留,就直接開口說:“我給你講講當年的事吧,那天晚上之前的事。我和熠川是在Revy*(雷佛斯托克)認識的,最開始,其實是因為有人把我倆的名字搞混了……”

Yichuan和Yu Chi,對外國人來說,確實不那麽容易分辨。池羽說,我還不信我這樣的名字能有重名的,見到了他,聽他親口說自己的名字,之後我才相信。而且,我們十四歲的時候,在北京周邊的某個雪場,還見過一面。

他說,滑雪本來就是歐洲美國加拿大人紮堆的一項運動,他是我第一個中國好朋友,說中文的。我們相見恨晚。

店老板又走過來,梁牧也看到,先打斷了他:“稍等。你喝點什麽嗎?”

池羽咽了咽口水,低下頭,這才隨手指了一杯啤酒。

“第二年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他進步很大,而且整個人的狀態都不一樣了。他自信很多,好像不再被比賽的框架所限制,我感覺他真的是在享受滑行的樂趣,大山的樂趣。也就是那年,我跟他滑了得有一百多次,他最喜歡的野雪小樹林。”

本來是道外野雪,無既定規矩,可梁熠川總有一條最喜歡的路,他倆甚至滑出了一個單車道來。他去世之後第二年,池羽從於老板的雪板店下班,路過四街的一家紋身店,就走進去,把dog leg接上這條樹林間單車道的完整雪道紋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是他人生中第一個紋身,從有想法到做決定,不過零點一秒。

雷佛斯托克的官方地圖上,定是沒有這條小樹林單車道。池羽想把它留在心裏,留在身體上,比屢次更新叠代的紙質地圖更加永久。他會一直和自己的記憶同在,直到自己也死去。

“也就是因為他放開了,他比賽的時候成績反而也越來越好。可就在這個時候,他說,他父親……你父親,對他說,要先抓學習。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錯失機會。”酒被端上來,他救急似的喝下去三分之一,然後才又開口:“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原諒或者理解我。我只是想說,我對送他去比賽這件事非常愧疚,也一直很遺憾,因為我知道熠川在走上坡路,他本來……有很好的未來,哪怕不去比賽,哪怕不拿名次。”

“我想親口跟他說這些話,但是我沒能去成他的葬禮。我也是有一些遺憾的。但是,今年能對你說,我知足了。如果今天之後,我們再也不說話,我想讓你記住一件事。我很想他。和你……和你一樣。”

當年的葬禮,梁建生只邀請了圈內非常熟悉的家人和朋友。和梁熠川同一個滑雪訓練營的幾個小朋友通過家長表達過想來紀念他的想法。梁牧也想,池羽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雖然他不記得那個名單上有任何中文名字。

當初,他想讓梁建生也邀請他們來,可梁建生竟然沒有同意。大概他向來是把小孩當小孩,又或者至親的葬禮對他來說只是一次和老友之間鞏固商業聯系的良機。

最後到場的人裏面,梁建生的朋友竟然比梁熠川的朋友要多。實在荒唐至極。

他從落地就和梁建生鬧翻了,葬禮當天,更是就這件事跟他大吵一架,差點就沒來參加儀式。梁建生氣急,道,什麽東西都是我處理的,你沒見過他車禍之後的樣子,你沒有資格跟我鬧。

最後關頭,他想把熠川放在最先。他還是來了。

梁牧也頓了頓,幾分鐘以來,第一次開口。

“確實是很遺憾。其實最後這兩三年,我和他見得不多。對我來說,除了遺憾他那麽年輕就離開了我們,遺憾他看不見我們看到的風景,還有就是——在他最後幾年的生活裏,我應該算是一直缺席吧。有我職業上的原因,也有家庭的因素。我和我父親的關系不太好,所以他帶熠川出國以後,我們之間聯系的也少了。我其實……不確定他怎麽想我的。不過,這也都不重要了,我們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自打出櫃那一刻起,他一人就獨攬兩人份的叛逆,而熠川一人擔了本屬於兩個人的期望。無論是自願的選擇,還是被動地承受。他只有十六七歲,他又怎麽分得清楚。

可梁牧也不一樣。他成年了,而成年人的選擇是有代價的。他選擇了著重事業,把親情的結放到之後來解。梁熠川經歷人生第一場重大的失利和落選時,他正在拍攝陳念攀登洛子峰。整個攀登季,他沒往加拿大打過一個電話。而他以後再沒有償還的機會。這是他必須背負的重量。